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万鲁生不在,财政局长的话也就说得比较敞亮:"洪书记,财政现在盘子很大,一年安排上百个亿,领导一看盘子,总觉得从哪挤出一星半点就能解决-三顺滩-的问题。拆东墙补西墙谁不会?即便要拆,领导也得说明白到底拆哪一堵墙啊,我们总不能想拆哪里就拆哪里,想往哪里补就往哪里补吧?再说了,现在的财政缺口不光是一个-三顺滩-的问题,很多大型项目的资金缺口也很大,过去我们常说量入为出,现在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了。很多大型项目说上就上,上马了再命令我们安排资金,比方说那个夜景工程,年初的预算根本就没有列,领导拍拍脑袋突然要上,没有资金领导就硬按着我们的脑袋要钱,下级服从上级,我们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唉,难啊。" 洪钟华问他:"根据合同我们市里还欠-三顺滩-拆迁户的补偿款到底有多少?" 财政局长说:"这是明账,根据合同金额我们欠人家拆迁补偿金两千多万,其实这件事情洪书记你掌握得还不够透彻,如果仅仅是这两千多万,一次解决不了我们分几次紧紧裤腰带矛盾也不会激化到现在这个地步。关键人家要的不仅仅是拆迁补偿金,人家要的是个住处。当初合同上规定两年后保证让人家全都住进新建的-三顺滩-居民新区。拆迁户一共有三百多户人家,一千五百多口人,到现在还都住在临时搭盖的周转房里,所谓的-三顺滩-居民新区到现在刚刚打了个地基,根据工程预算,全部建成要投入一个多亿,我到哪弄这一个多亿去?" 洪钟华说:"能不能想别的办法?哪怕是拆东墙补西墙也好,先给人家还上一部分拆迁补偿金,把矛盾缓解一下,明年的财政预算再想办法彻底解决居民新区的建设问题?" 财政局长说:"现在哪还有钱?这个季度的行政费用还缺一大块,如果不抓紧到时候连工资开不出来的可能都有。" 洪钟华实在难以相信财政能紧张到这个程度:"怎么会这样?现在财政收入年年两位数地增长,怎么还会这个样子?" 财政局长说:"-十五-计划期间,政府公务员年年涨工资,光是工资这一块五年增长了两三倍,五年前公务员平均工资也不过一千多块钱,现在已经超过两千五百块。还有,接待费用每年增长也是两位数,五年前每年一千多万就能应付了,现在每年没有三千万下不来。公车费用更是连年增长,五年前每年有个两千来万也就能应付了,现在每年少了六千万下不来,这六千来万还不包括司机的工资奖金和补贴。如果算上,光是公车这一块每年怎么说也得一个亿才能保住。办公费增加更加厉害,过去一个干部平均消耗一年不过三五百块,现在每个干部办公成本一年没有三五千块下不来,现在都使用电脑,配置、更新电脑的费用和折旧费用不说,光是印刷成本的增加就让人害怕。过去印刷费用十张纸是五分钱,现在一张纸至少得一毛五,而且浪费惊人,不管谁只要写东西一律印刷、复印,机关办公印刷用纸跟流水一样。唉,作孽啊,我们的财政收入还没到可以这么豪华的程度啊。" "就是到了这个程度也没有权利豪华奢侈,这哪里是国家干部?"这句话又是华三八插的。 洪钟华出面摆平:"好了好了,我们开会的目的是提高认识解决问题,不是显示口才的。"说到这儿想起了万鲁生,问秘书长,"万市长怎么回事,大便还是小便?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 人大主任说:"组织个打捞队,说不定掉进去了。" 单立人反驳:"那么大个人,那么小的洞洞钻都钻不进去,肯定又跑到哪闲聊去了。" 政协主席说:"不会抽空去打一场高尔夫吧?" 政协主席话音刚落,万鲁生推门进来,会场上哄的一声大笑,万鲁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裤门没拉好,低头看了看,又用手试探了一下确定没有问题,才问:"笑什么?" 他刚才的动作更让人好笑,于是大家又哄堂大笑,会场气氛经过这一哄一笑总算缓和了许多,洪钟华便向万鲁生通报他方便期间谈到的一些问题。万鲁生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态度跟上厕所之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好像重新学习了一遍"三个代表"并且又有了新的心得体会:"财政局说的问题非常实在,也非常严重。不管怎么说,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解决-三顺滩-拆迁户的补偿金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同意洪书记的意见,先拆东墙补西墙,抽出一部分资金解解燃眉之急,不然这些人跑到省上、北京集体上访我们就太被动了。财政入不敷出也不是我们一个铜州市的问题,全国、全世界还不都是这样?美国富不富?世界首富,年年财政赤字几千个亿,所以啊,我们也不要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借新债还旧账账账合卯,财政不都是这样维持吗?从财政上安排一部分资金,把眼前的事情应付过去,明年再说明年的话。" 万鲁生刚才跑出去其实就是尿了一泡尿,剩下的时间跟汪清清通电话胡扯八道了一会儿,两个人约好下班去打高尔夫,然后吃夜宵。万鲁生涎皮赖脸地笑着问汪清清:"吃完夜宵以后呢?"汪清清毫不含糊地回答:"市长想干吗就干吗,市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啦。"逗得万鲁生哈哈大笑,心情极爽,让财政局长惹出来的满肚子怒火总算让汪清清的一瓢清水给熄灭了。回到会场以后,心情爽了许多的万鲁生便发表了这么一通见解。 万鲁生表了态,洪钟华只好接了话茬说:"那就这样办,从今年的财政预算里先挤一块出来,不管怎么说,我们总不能让老百姓骂我们是说空话的骗子,而且是当着省委书记的面骂我们是骗子。" 财政局长问:"挤多少?" 洪钟华跟万鲁生商量:"万市长,你看呢?" 万鲁生说:"当然是越多越好,如果能一次性解决那就更理想了。平心而论,这件事情确实是我们不像话,拖了这么久,人家整天顶风冒雨晒太阳到市政府门口站马路看大门也不容易。" 洪钟华暗想,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这个市长还有脸拿这种事情打哈哈,拿老百姓的痛苦当笑话讲,真不知道中心学习组的学习内容是不是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还得顺情说好话:"是啊,万市长对人民群众还是很有感情的,这件事情的责任也不在哪一个人身上,市委、我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群众到市政府门口来上访我也不是没看见,但是没有引起我的重视,这就是对老百姓的利益漠视、冷淡的表现,我要在适当的场合向这些群众道歉,作为市委书记,我也要向上级党委作出检查。" 财政局长插话说:"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要抽资金处理-三顺滩-拆迁户的欠账问题,抽哪里的资金。工资不能不发吧?市里所有在建的工程项目都采取垫资建设的方式,根本没有资金可抽。书记、市长还有各位领导今天都在,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从哪个项目里拆一块补过去。" 洪钟华征求万鲁生的意见:"老万你说呢?"问完了才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如果万鲁生有办法也就不必开这个会了。果然,万鲁生摇摇头:"我也没办法,我同意拆东墙补西墙的原则,具体怎么拆还是由财政局看着办吧。" 洪钟华问财政局长:"你能不能具体说说哪些项目有可能挤一下。" 财政局长说:"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开源节流嘛,现在开源是开不了,节流应该能做到,最有效简便的办法就是压缩行政费用。" 洪钟华点头:"道理是对的,怎么节流呢?" "短期的办法就是今年内更新、增加的公车一律不再审批,对公车消费严加控制,接待费用也应该大大压缩,现在已经到了失控的地步,谁都能签单,谁都能白吃白喝,如果抠紧一点,只要公车消费和接待费用降下来百分之二十,我们就能把-三顺滩-的欠账都还上。在明年安排财政预算的时候,应该优先安排-三顺滩-新居民区的建设资金。我在这里说的只是个总的原则和设想,具体该怎么办,我们下去以后拿出一个实施方案,经过领导拍板以后再具体落实。" 万鲁生急着跟汪清清约会,没有心思再陪着洪钟华讨论大事,听了财政局长的话之后马上表态:"好好好,就这样办,你们拿出一个实施方案来,在市长办公会议上过一下,马上实施。看看大家还有什么事情没有?" 这个会议是洪钟华主持召开的,万鲁生居然急着要散会,这不能不让洪钟华怀疑万鲁生是不是有意捣乱。洪钟华忍住气对万鲁生说:"万市长,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会议还有两件事情要议一下,会不会影响你啊?" 洪钟华脸上明显流露出的不满,让万鲁生醒悟,自己过于情急了,连忙说:"我没什么重要事,我以为再没什么事情了。" 洪钟华没答理他,轻咳一声继续下一项议题:"下面再讨论一下征收停车年费的问题和公车改革的问题……" 2 铜州市五套班子在开联席会议的时候,车轱辘得到了惊叹号传过来的好消息,说他把交警队的王队长穿起来了,也把车轱辘的意思表达到了,人家听说他是民政局的常务副局长,不要钱,要一块墓地。现在人死了不能直接埋到地里,要多加一道工序:烧。烧完以后再往地里埋,据说这就是文明殡葬。不管文明不文明,烧不烧,反正还是要往地里埋,铜州市巴掌大的一块墓地就要三五万块,出不起这笔钱的就别想往地里埋,直接到陵园的骨灰存放室里买个位置封存起来,就像把死人装在壁橱里。这样便宜,三四千块就能安家。中国人讲究的就是入土为安,人死了烧也好不烧也罢,最终能够入土就是最大的安慰。所以殡葬管理科的墓地就特别紧俏起来,供不应求,价格飞涨。殡葬管理科归民政局管,于是很多想为自己或者家里人准备归宿的人就托人穿关系千方百计想买一巴掌便宜点的墓穴。这种事情找到车轱辘算是找到了正主,殡葬管理科正好归他分管。于是他问惊叹号:"他买一个人的、两个人的还是四个人的?" 惊叹号嘿嘿笑了:"我靠,这又不是买电影票,要那么多干吗?" 车轱辘说:"有一个人的墓穴,两个人的墓穴,如果是他给他们两口子双方的老人同时买那不就得四个人吗?如果买得少还好说,如果买得多,我可没钱埋单。" 惊叹号说:"别紧张,他家里的老人早就死光了,是给他两口子自己买的。" 车轱辘觉得好笑:"什么?他自己买?他才多大?" 惊叹号说:"我靠,这有什么?过去的皇帝不是一登基就开始修坟吗?他说是托风水先生看中了一块地方,不赶紧号下来怕让别人占了。" 车轱辘说:"那我问问能优惠多少钱。" 惊叹号说:"我靠,破财免灾,你就直接给他们买了算了,你买便宜。" 车轱辘骂惊叹号:"你弱智啊?我又不是孝子,怎么能让我买呢?这种钱只能自己花或者孝子花,我想花也轮不到我啊。" 惊叹号说:"我靠,你这个人就是不知道轻重缓急,现在哪还顾得上那些讲究,先办了再说吧。" 车轱辘说:"该办的我自然会办,我也知道利害关系,不过这人也真能出幺蛾子,怎么就想到买坑了呢?太早了吧。" 惊叹号:"我靠,这有什么早晚的,今天还活得好好的,明天说不准就挂了,魏奎杨不就是榜样吗?" 车轱辘马上打断他:"好了好了,你别跟我提魏奎杨,一提这个人我犯病。" 惊叹号哈哈笑着说:"我靠,你要是不犯病才真的有病呢。" 车轱辘又问:"他找风水先生看好的穴位是哪个告诉你了没有?" 惊叹号说:"南坡1168、1169号,我也不知道具体位置。" 车轱辘骂道:"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帮人什么空子都能钻进去,我要是没这事,他死了就不埋了?真是的。" 惊叹号说:"我靠,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就这么回话了,说你答应了,没问题。" 车轱辘急忙阻拦他:"别,千万别,万一他要的那个号码让别人定走了不就落空了吗?等我落实了以后再说。" 惊叹号:"我靠,就你这么实诚,也不知道那个局长是怎么当上的,这有什么?号码还不都是你们编的,如果那个穴位没了,重新给他编个1168、1169号不就成了?" 车轱辘笑了:"你这家伙真行,那就这么办,他要的穴位如果还空着,那我就直接给他办了,如果没了,我就按照他要的号码让殡葬管理科重编一个给他。" 扔下电话车轱辘就给殡葬管理科打电话,电话挂通了,他却又放下了电话,想了想,这种事情还是亲自跑一趟牢靠。于是亲自跑到了殡葬管理科,问科长陵园墓穴南坡1168、1169两个号卖出去没有,科长诚惶诚恐地给他查了半天,又直接打电话到陵园落实了一番,才告诉他还没有卖出去,空着呢。车轱辘就说他自己要了,接着问科长能不能优惠一些。科长大吃一惊:"车局长,你还早着呢急着要这东西干吗?" 车轱辘也怕自己早早定墓穴传出去影响恶劣,脱口就说是给交警队的队长定的:"这人是我的亲戚,你想办法优惠优惠。" 科长巴不得有个给局长拍马屁的机会,一听说是车轱辘给亲戚要的,便说:"如果是车局长自己要,像征性地出几个钱就行了。两个墓穴原价是四万块,你随便看着给几个钱就行了。" 车轱辘还装正经:"那怎么能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优惠一点可以,像征性地出几个钱就把墓穴买了,传出去影响不好,不行,不行。" 管理科长说:"这有什么不行的?说来说去不就是一块地方吗?你要是批个条子白给,我们不也得执行吗?你还要花钱买,这就够廉政的了。" 车轱辘说:"那也好,我也不客气了,打个五折,我出两万块,你看行不行?" 科长说:"不行,那怎么能行?打五折是我这个科长的权限,您是局长,起码得打三折,这样吧,你给一万两千块,我给你出三万六千块的收据,你别要正式发票,要正式发票我就没办法了。" 车轱辘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欣然笑纳了:"那就不好意思了,回头我就把钱给你送过来。" 科长说:"早点晚点都没关系,钱不着急,得赶紧把手续办了,你稍等一下,我这就给你办理墓穴订购手续。" 车轱辘等着科长办手续的工夫心里暗暗盘算,原来打算出三万块钱的血在交警队队长那儿买个平安,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反而省钱了,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到时候不能给他说只花了一万两千块,还得说花了三万六千块,让他拼了老命替自己架桥过河。 片刻科长就把手续办好了,连着三万六千块钱的收款收据一起交给了车轱辘。车轱辘拿了手续谢了科长高高兴兴地回办公室,路上脑子里忽忽悠悠地想:这个科长倒真会来事儿,为人真不错,今后有机会还是可以用的。 车轱辘刚走,局办公室主任卫骏也来到了殡葬管理科,这完全是巧合,卫骏对车轱辘的谋算还没达到跟踪盯梢的程度,即便达到那个程度,他也没有那个空闲和本事。他是帮自己的一个初中女同学来买两个便宜的墓穴。现在流行同学聚会,顺口溜说得好:没事同学就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同学聚会喝喝酒,重温旧情走一走。那个初中女同学曾经当过卫骏的梦中情人,此次见面,聊了几句,听说他在民政局当领导,就请他帮忙给她父母买两个墓穴,一要风水好,二要价格便宜,卫骏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科长听卫骏说也是来帮别人买墓穴,忍不住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局领导怎么都来买墓穴,还都不是给自己家买的。" 卫骏是局党组成员,所以科长称他为局领导。听到科长这么说,卫骏也觉得可笑,这种事情怎么竟然也凑到了一起,随口问道:"还有谁来买了?" 科长回答:"车副局长刚刚走,他是给市交警队的队长买的。" 听到这话,卫骏的中枢神经活像被无形的尖锥刺中,浑身激灵起来,仿佛嗅到猎物的猎犬:"不会吧,他怎么会替交警队的人买那玩意。" 车轱辘买墓穴的收据存根还在科长手边放着,科长把收据底联递给卫骏:"真的,这不,收据还是热乎的。" 卫骏看看收据,墓穴主人的名字果然不是车轱辘,而交款人一栏签名的却是车轱辘。卫骏猴精猴精的,上大学的时候形式逻辑和辩证唯物主义考试都是优良,从抽象到具体,同一律和充足理由律,透过现象看本质,用发展的变化的联系的观点看世界上所有的事儿等等这些方法论的运用已经成了本能,立刻从这件事情上联想到了车轱辘的车祸,而且马上就猜透了车祸和买墓穴的因果关系,进而好像活生生地看到了这场交易的整个过程。让他觉得好笑,觉得匪夷所思的是,车轱辘怎么能够想到用墓穴来贿赂交警队的队长。 "你把这份收据给我复印一份。"卫骏吩咐科长。 科长惊讶:"复印这干吗?" 卫骏:"我拿给我那个同学看看,让她对比一下价格,别以为我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科长:"您就打算按照这个价格付款啊?" 车轱辘购买墓穴的实际价格才一万两千块,收据上却是三万六千块,科长所以有那么一问。 卫骏:"你能打几折?" 科长:"局领导亲自来了,随便看着给几个钱就行了,什么打折不打折的。车局长两个墓穴我才收了他一万两千块钱"。 卫骏再一次惊讶:"这收据上不写的是三万六千块吗?" 科长:"收据是给别人看的,这又不是正规发票,开多开少无所谓。" 卫骏:"这样吧,你按照原价给我打六折就行了,收据也实事求是地开。" 一个墓穴对外价格是两万块,两个就是四万块,六折就是两万四千块,卫骏觉得就这个价格已经足以对得起过去的梦中情人了。这么多年没见面,这一次同学聚会见面,物是人非,当年的梦中情人已经成了半老徐娘,一笑还露出满嘴黄黄的大板牙,卫骏失望透了,真有点后悔参加这次同学聚会,不然还能在记忆中残留一点青春期的美好记忆,现在连这点记忆也成了破碎的残片,失落之余,如果不是念着老同学那淡淡的友情,这件事情卫骏都懒得帮忙,所以他觉得能帮昔日的梦中情人节省一万六千块钱已经大大地够意思了。 科长还想抓住这个机会狠狠讨好一下局领导,坚持要给卫骏等同车轱辘一样的价格,卫骏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说:"这怎么能行?打了六折的折扣就已经优惠到底了,我也非常感谢了,再低就是不正之风了,这我可不能干,给,这是钱,你给我挑一个位置好一点的就行了。" 科长看到卫骏一本正经起来,也不好再死皮赖脸坚持降价,只好按照卫骏的意思收了他两万四千块,开收据的时候,顺便把车轱辘的收据也给卫骏复印了一份。办好此事,卫骏起身告辞,出来后心情极为振奋,他知道自己抓住了车轱辘的七寸。 3 司马达兴冲冲地给李桂香报告为她找到工作的好消息,来到李桂香家里的时候,李桂香还没有回来,小燕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看到司马达小燕高兴极了,跳起来差点带翻了桌子:"司马叔叔,你今天怎么想起我们了?" 司马达说:"我哪天也没忘了你们,你吃饭了吗?" 小燕说:"我妈还没回来,我就随便吃了点,司马叔叔你吃了没有?" 司马达说:"我吃过了,我就知道如果没吃到你这来也没吃的。" 小燕转身就去了厨房,转眼端来一盘黄豆炒咸菜和两个馒头:"谁说我这儿没吃的东西?虽然没有麦当劳的贵,可是比他们那的东西更好,属于绿色食品。" 司马达故作惊讶地说:"早知道有吃的我就不在食堂吃了。下次来我真应该事先打个电话问问你家有没有吃饭。" 小燕鼻子抽了一抽说:"哼,我就知道你虚伪,就算你没吃饭,你也不会吃我家这种粗茶淡饭的。" 司马达说:"你倒真会泡人,司马叔叔吃糠咽菜的时候你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小燕:"那是旧社会的事吧?" 司马达让她逗笑了:"你知道什么是旧社会?" 小燕:"旧社会就是广大劳动人民吃不饱穿不暖备受压迫,少数统治阶级骑在广大劳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比方说,我跟我妈天再热也得顶着烈日奔波,你呢,可以坐在空调车里看我们大汗淋漓的样子。我跟我妈妈只能吃馒头就咸菜,你可以吃鱼吃肉吃麦当劳,这就像旧社会啊。" 小燕是开玩笑,童言无忌,但是司马达听到耳朵里却非常不是滋味,他勉强笑笑说:"小燕,司马叔叔可不是剥削阶级地主资本家啊。" 小燕:"我没说你是剥削阶级地主资本家,我是说你属于统治阶级。" 司马达哭笑不得,他实在没有想到,小燕这个小学生居然能够说得出这种话来:"小燕,你是胡言乱语还是真这么想的?" 小燕怯生生地问:"司马叔叔,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你别生气啊,我也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其实我妈特别希望我长大了能够考上公务员,当上国家干部,老说我如果当上国家干部了,她这辈子就放心了。" 司马达连忙说:"没有,没有。你赶紧写作业,写完作业就休息,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小燕说:"你不是要找我妈妈吗?" 司马达说:"我给你妈找了个工作,今天来问问她愿不愿意干。" 小燕说:"肯定愿意。" 司马达说:"我找的这个工作很辛苦,整天要在大马路上站着,日晒雨淋的,还要吃汽车尾气。" 小燕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交通协理员吧?就是吹哨让行人走斑马线,让汽车过斑马线的时候减速让行人。我妈妈肯定愿意干,那天我妈妈接我放学的时候过马路,还问人家每个月能挣多少钱,后来对我说,如果她也能干那样的工作就心满意足了。" 司马达放心了,对小燕说:"这样吧,等你妈妈回来你告诉她一声,就说叔叔给她联系了一个当交通协理员的工作,如果她愿意干,让她给我打个电话,我带她去报到。" 小燕高兴了:"那就太好了,白天妈妈可以当交通协理员,晚上还可以继续到大纽约娱乐城做保洁员,唉!就是那样太辛苦了。" 司马达这才知道,李桂香晚上没有回家是到娱乐城做保洁员的工作。作为市委书记的司机,当然少不了有人邀请他到娱乐城潇洒,只不过不会那么露骨地玩带颜色的项目,别人既怕他他也怕别人,所以一般情况下也就是唱唱歌,喝喝酒。但是他却知道娱乐城的保洁员是干什么的,整夜要不停歇地擦洗每一寸地面,不停歇地给每一个上厕所的人递送手纸、清理卫生间的每一寸空间。这种场所的保洁员工作是没有时间的,直到娱乐城寻欢作乐的人彻底走光了才能下班。如果夜间这样干,白天再站马路吹哨子,他不知道李桂香的体力能支持多久。想到这些,司马达有些后悔,他不知道给李桂香找这份工作到底是办了一件好事还是再一次好心办了坏事。 4 最近一段时间大纽约娱乐城成了车轱辘常来常往的处所,今天晚上交警队王队长在这里宴请他。为王队长订购吉祥墓穴的事情办成了,王队长非常感激,除了立刻对那桩造成魏奎杨死亡的交通事故作了结案处理,把葫芦的驾照还给了葫芦,还专门通过惊叹号邀请车轱辘"坐坐",以表示感谢。 惊叹号作为穿线人,王队长请车轱辘自然也要他来联络。交警队长征求惊叹号的意见,在哪里宴请车轱辘合适,惊叹号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来大纽约娱乐城,跑顺腿了,便自作主张推荐了这个地方。几个人如约而至,席间不外乎你来我往地说一些表达感谢、联络感情的无聊话儿。他们没有叫小姐作陪喝花酒,原因是交警队王队长第一次和车轱辘正面接触,两个人还不是很熟,主人不了解客人的秉性,客人也不了解主人的癖好,便大家都假装正经,谁也不提泡小姐的事儿。王队长和惊叹号都不喝白酒,于是就猛灌啤酒。没有小姐干扰,喝酒就多,喝酒多了尿就多,车轱辘和交警队长、惊叹号你来我往地喝了几瓶啤酒,就开始走马灯似的交替着跑卫生间上厕所。 市民李桂香正在卫生间上班,她是一个勤恳认真的保洁员,卫生间的地面让她擦洗得锃明瓦亮光可鉴人。李桂香这份工作非常辛苦,但是她做任何工作都不觉辛苦,因为她有希望。她的希望正像她女儿说的,就是能把小燕培养成一个国家干部。她最怕小燕到工厂上班,破产下岗失业把她闹怕了。当了国家干部就不会怕下岗失业了,哪家工厂倒闭了,国家也不会倒闭。国家干部才是真正的铁饭碗。见到车轱辘进来,李桂香按照娱乐城的规矩问了声你好,车轱辘对于李桂香的问候就像没听到一样,急匆匆钻进男厕稀里哗啦地放水。李桂香从卫生间退出来之后,马上开始擦拭卫生间门口的地面,她知道,娱乐城评价员工的基本标准就是看你是不是有空闲,有,就是差,没有,就是好。 车轱辘方便完以后,从卫生间出来,酒喝多了,脑袋晕乎乎,身体飘悠悠,脚下像踩着一片云彩。李桂香正在拖地板,见车轱辘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从卫生间出来,连裤门都没有关,就知道这人喝高了。刚刚擦过的地滑,她怕把这人滑倒,却又不敢主动招呼他提示他小心一点,像她这种底层工人主动跟客人搭讪是绝对不允许的,她们能跟客人主动说的话只有两个字:你好。最多再加两个字:先生你好。即便这句话也只能是在客人直接接受她们服务的时候才能说。劳动人民的话语权在这种地方被剥夺得最为彻底。 李桂香暗暗担心,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对车轱辘行注目礼,时刻关注他的行程,随时准备在他发生跌滑时拯救他。就在这个时候,大纽约娱乐城的冯主管巡视经过这里,一眼看到李桂香没有干活,站在那里盯着客人看,便训斥李桂香:"不好好干活卖什么呆?站在那干吗?展览啊?" 车轱辘听到了冯主管的声音,便回过身来打招呼,酒喝多了,腿脚虚浮,地面又滑,猛然转身,脚下不稳,当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姿势像极了中国男足侧身倒地铲球。中国男足侧身倒地铲球的特点就是人倒了,球铲不着。车轱辘摔倒的姿势是没有球却想踢球。 冯主管和李桂香本能地同时抢上前去搀扶他,结果两个人的脑袋撞在了一起。李桂香瘦,脑袋特别骨感,冯主管觉得自己的脑袋撞在了马路牙子上,疼痛难忍,捂住脑袋哀号。冯主管胖,脑袋相对柔软一些,李桂香觉得自己好像撞在了充足气的轮胎上,虽然不舒服,却还能够忍耐,便连忙爬起来照看摔倒地上的车轱辘。 车轱辘甩开李桂香自己爬了起来,作为一名局级干部,他不屑于同李桂香这样的下层人物计较,怒火中烧地斥骂冯主管:"你们他妈的干吗在这个时候擦地?" 冯主管的眼泪都让李桂香撞了出来,看到车轱辘发火,便立刻把火烧向了李桂香:"你他妈干吗在这个时候擦地?" 李桂香慌了,嗫嚅着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地板是随时随刻要擦的……" 冯主管对车轱辘道歉:"车局长,实在对不起,没摔坏吧?" 车轱辘说:"摔坏了你们也赔不起,算了算了,不说了,我还有朋友等着呢。" 车轱辘晃晃悠悠地走了,冯主管就开始整治李桂香:"你马上离开这里。" 李桂香以为冯主管是让她到别的地方干活,便提了水桶拖布准备到卫生间去清理卫生间,冯主管却说:"你干吗?还要上哪闯祸去?回家去吧,我们这儿可不敢用你了。" 李桂香愣了:"老板,你不让我干啦?" 冯主管揉着脑袋说:"你脑袋太硬,我不敢用了,你还是回家吧。" 李桂香有点蒙,按照常理,不论是车轱辘摔跤,还是把冯主管脑袋撞疼,责任都不在她,仅仅凭这一点就要炒她鱿鱼,这是说不过去的。但是,她也明白,在现今社会,在这种地方,没有道理可讲,留给她的基本权利只有四个字:忍耐顺从。她想再恳求冯主管一下,让自己能够继续留在这里,不管怎么说,在这里每个月还能有七八百块钱的收入,她实在需要这笔微薄的收入。冯主管却已经扭头离开了,临走时扔下一句多多少少还算有点良心的话:"你到台子上去,我让他们把这个月的工钱给你结了。" 李桂香打消了向冯主管求情的念头,因为生活已经让她真正懂得,什么叫老百姓,怎么去做老百姓。她无奈地把手中的拖布、水桶送回储藏室,顺手把凌乱的储藏室整理了一下,摘下手上的乳胶手套,脱下身上的工作服,交还给后勤组长,然后到柜台上结了自己这个月的工钱,从大纽约娱乐城的后门走了出来。 娱乐城外面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夜景工程的灯光把这座城市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超级娱乐城。李桂香觉得城市的夜景很好看,但是好像隔着窗户在看别人家的花园,好看,却不属于自己。她的心情很不好,好好的工作就因为那个叫车局长的人摔了一跤丢掉了,明天她又得跑劳务市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下一份工作。想到又要跑到劳务市场谋职,李桂香不由得愁肠百结。每一次去劳务市场,对她的精神和心理都是一次无情的折磨,希望和失望就好像把人在热火和冰水里轮番淬炼,每当她带着失望甚至绝望的心情离开劳务市场的时候,她常常恨不得一头钻到汽车轱辘下面去。劳务市场是她最怕去的地方,也是她不得不去的地方。 wwW.7wenxue.com下 ^书^ 网 第十一章 1 从交警队正式发还葫芦的驾驶执照、正式通知车轱辘交通事故已经结案开始,他就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绝对不再要局办公室派车接送自己。这当然不是他学习了"三个代表"觉悟有了提高,不再浪费纳税人的钱财,想恢复公仆的本色。他这是一种柔性抗议,当那些同级干部上下班耀武扬威地乘坐高级轿车来来往往的时候,他却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上班下班,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让那些有意利用车祸来埋汰他的人比他更埋汰。 车轱辘在大纽约娱乐城摔了那么一跤,虽然并不要紧,但是腿部还是有些隐隐作痛,胯部也淤青了一块。车轱辘灵机一动,通知葫芦每天骑自行车接送他上下班,以此来升级他的抗议活动。葫芦听到车轱辘让他用自行车接他上下班,非常吃惊,脸上挂满了问号和惊叹号。也难怪,天实在太热,就是自己骑车也非常辛苦,更别说骑车驮着一个身高体重跟自己差不多的成人。车轱辘告诉他:"你过去是我的司机,现在人家把我的车封了,让你下岗了,你就继续当我的司机,不开四个轮了开俩轮,就在大街上这么走,他们不怕难看我怕什么,看看别人怎么说。" 葫芦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恶心其他局领导,便每天像解放前富人家雇的黄包车夫一样,一大早到车轱辘家接了他,中午送他回家吃饭,下午再接了他上班,晚上再送他回家。交通规则不准骑自行车带人,葫芦驮着车轱辘在大街上招摇过市,难免要被交通警察和交通协理员拦截,每到这个时候,葫芦就按车轱辘交代好的说辞对付:"这是我们民政局车副局长,前两天骑自行车上班的时候摔了一跤,腿摔坏了不能自己骑车了,工作太忙又不能休息,我是他原来的司机,只好骑自行车送他。" 有好奇的警察和协理员刨根问底:"既然你是他的司机,为什么不开车送他,却要骑自行车?" 葫芦便苦了脸解释:"我们车局长没车坐,只好坐自行车,要不是他的腿受伤了不方便,也用不着我骑车送他。" 现如今上下班骑自行车的领导干部有如国宝大熊猫一样珍稀,经过葫芦的解释,交通警察和交通协理员们不但不好意思按照交通规则处罚葫芦和车轱辘,反而对这样一个保持了艰苦奋斗精神的领导干部肃然起敬。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传播到了电视台、报社这些新闻媒体,现在的新闻媒体最短缺的就是领导干部正面形象的报道素材,有了这样一位不但不坐专车,连非专车都不坐,每天上下班骑自行车,轻伤不下火线,让司机骑自行车送着上下班的好干部,简直比外星人光顾地球还稀罕。于是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纷纷往民政局跑,企图采访车轱辘这位新时代涌现出来的不坐专车的好干部、好公仆。 车轱辘对于新闻媒体的采访一律谢绝,他当然不是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而是怕事情闹哄得太大到时候不好收场,更担心真的形成舆论氛围之后,即便人家把新车配发给了他他也不好再由两个轮子升格为四个轮子。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星期,局长何茂泰终于承受不了了,主动找其他几位局领导、党组成员协调新车问题。交警队已经结案,结论是那台不知道来历的北京牌照的桑塔纳在高速行驶中突然刹车导致后面的车辆追尾,车轱辘他们的车没有任何直接责任,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出事的时候是车轱辘在驾驶车辆。既然执法部门的结论已经下了,别人再搅和也缺乏充足的理由。于是,对给车轱辘配新车有意见的、企图跟车轱辘抢新车的,包括卫骏那种想借机给车轱辘的饭碗里下毒药的局党组成员都不再固执己见,怕把车轱辘逼急了他再出什么怪招恶心人。 领导班子成员的工作做通了,何茂泰便去找车轱辘,进了车轱辘的办公室首先慰问车轱辘的伤势:"老车啊,这两天腿好一些没有?" 车轱辘连忙起身迎接一把手:"好多了,没事了。"嘴上这么说,走路的时候却故意微微瘸着。 何茂泰便假模假式地作自我检讨:"我这个人啊,太粗心,你的伤势这么重,我关心不够啊,这么热的天你还骑自行车上下班,我有责任,有责任。" 车轱辘故作轻松地说:"也没什么,骑自行车还能锻炼身体嘛。何局长有事吗?坐下说。"车轱辘估计到他要干什么,却不说破,一瘸一拐满腔热情地给何茂泰端茶倒水。 何茂泰连忙拦住他说:"别倒了,我在办公室刚刚喝过。你腿不方便,我们坐下说。" 车轱辘便坐到了何茂泰旁边的沙发上。何茂泰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老车啊,我们虽然在一起共事才两三年的时间,可是我们认识已经有十多年了吧?" 车轱辘:"那是,那是。" 何茂泰近似于自言自语:"唉,我这个人啊,别的优点不敢说很多,与人为善我是敢在任何人面前挺着腰杆说的。这一回车的问题上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日后你就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了。" 车轱辘也假装豁达:"没关系,何局长也是为了我好。" 何茂泰接着说:"你自己也应该明白,在你配车这件事情上,跟我个人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可是其他的同志就难免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了。现在好了,事情闹清楚了,谁也说不出什么话,你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坐新车,这样多好。" 车轱辘当然不会跟何茂泰这位一把手发生任何性质的正面冲突,但是对那几个同僚却不会放过贬损的机会:"何局长你的为人我非常了解,也非常敬重,可是其他人我就不敢恭维了。说透了不就是一台车吗?你看看他们那副德行,就跟野狗抢热屎似的,至于吗?真是小人。俗话说人品靠事品,通过这件事情,何局长想必对人品高低也能品出来了。我车福禄没有什么野心,从到民政局的第一天开始,就一心一意地为何局长抬轿子,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摇旗呐喊还有一副大嗓门,你仔细想想,其他人呢?整天在想什么、干什么?为了一台车就能跟我当面拉下脸,如果有更大的利益摆在面前,对你何局长也照样拉得下脸对着干。" 何茂泰也不是两岁的孩子,车轱辘借机拨弄是非、挑拨关系的意图他一目了然,尽管一目了然,心里却也不舒服,因为车轱辘这话跟他从政多年的基本经验是一致的:平常这些人对他表面上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如果遇到重大利益冲突,他的那几个副手,包括卫骏,哪一个都能把他当成敌人来对付。官场规则跟丛林法则有相通之处:对首领的顺从拥护是相对的,对首领地位的觊觎争抢是绝对的,谁都想当群体首领是颠扑不破的规律。平日里低眉顺眼的下级,在条件成熟或者说自认为条件成熟的时候,任何一个个体都会成为首领的敌人。 何茂泰压下了心里微微的不快,把话题拉了回来:"天气这么热,你的腿又不好,整天坐着自行车来来往往我心里实在不忍,这样吧,我已经给卫骏打过招呼了,车你提出来用,这台车本身就是给你配的,不要因为这件事情有什么抵触情绪啊。" 车轱辘折腾的目的就是要车,目的达到了,而且局长亲自到自家门上来说,虽然没有道歉两个字,其实也跟道歉差不多,如果再拿腔作势就成了傻瓜,于是也就就坡下驴:"何局长谢谢你的关心,我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的,我这就让葫芦过去接车。" 何局长连连答应:"这就对了,你对葫芦也做做工作,让他对卫骏不要有什么看法,他也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没车的司机现在哪家单位还会白养活?现在有车了不还是他开吗?" 车轱辘:"好,我给葫芦谈谈,他一个司机也不敢对卫主任怎么样,我更不会跟卫骏一般见识,你放心吧,过去就过去了,今后我们还要在一起共事嘛。" 何局长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车轱辘借机要挟,一口咬定死活不要车,事情拖下去,不但会对民政局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而且今天他这个局长还真没办法出车轱辘的办公室。结果,车轱辘一说便通,算是给足了他面子。麻烦事过去了,局里又恢复了安定团结,何局长心情好了,临出门的时候又说了一句:"告诉葫芦,这几天他骑自行车接送你上下班,很辛苦,算加班。" 下午,车轱辘便坐着那台新进的黑色奥迪a4下班回家。葫芦恢复了工作,又开上了新车,更是兴奋激动,他征求车轱辘的意见:"车局长,你来试试这车怎么样。" 车轱辘心痒难熬:"不太好吧?还是先回家吃饭吧。" 葫芦把车停在了路边说:"我知道你这么长时间没动车,肯定手痒痒了,你先溜一圈再回家吃饭。" 车轱辘也就不再推让客气,跟葫芦换了座位,发动车朝郊外驶去,那台本田和这台奥迪没法比,这台奥迪开起来动力充沛,稳定性非常好,驾驶室更加豪华舒适。车轱辘开着车忽然笑了起来,葫芦问他:"车局长你笑什么?" 车轱辘说:"卫骏那个王八蛋,本来想窝囊我,没想到反而给我办了好事,这车真比你选的那台车好得多。" 葫芦凑趣:"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嘛。" 2 市委书记洪钟华这几天非常不舒服,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心里不舒服,有如被自己的老婆在脸上挠了一把,又疼又丢面子,对外还不好说,只能说是猫挠的。那天召开的市委、市政府联席会议热热闹闹吵成了一锅粥,会议结束后,洪钟华回头一想,那个会议表面上研究了很多事情,但都是要求具体工作部门回去后拿出方案、意见以后再议,没有一项是就地决定可以立即实施的,实际上等于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过去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可是现在不同,事情闹到了省委张书记面前,省委冷然等着看他们的处理结果,用粗话说,屎都憋到了肛门了,哪还有那么多时间等具体工作部门拿方案?他原来的设想是通过这次会议来个一揽子解决,彻底解除后顾之忧。然而,尽管他亲自坐镇,亲自鼓动,却仍然没有摆脱官场的运作惰性、程序障碍。尤其是研究那个停车年费的时候,当洪钟华流露出对这种征收年费的方式持否定态度的时候,万鲁生就像被人家掘了祖坟,一口咬定坚决不同意改变现有做法。 洪钟华承认群众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征收停车年费是违法行为,起码违反了消费者权益保障法,不但剥夺了作为消费者的人民群众的消费选择权,更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掠夺。就像买东西,买了东西才付钱,现在的做法是不管你买不买东西,都得付钱。甚至比过去拦路抢劫的土匪还狠,土匪还讲究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铜州市政府是不从此路过,也得留下买路钱。搞这一套的时候,洪钟华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等他回来,木已成舟,市政府红头文件都已经发了。后来看到这种做法也确实有无本万利的经济效益,洪钟华也就听之任之了,没想到老百姓肚里的气鼓得这么足。会上,万鲁生提起这件事情还振振有词:"这件事情是有政策依据的,同时也是经过了听证会,合情合理,部分老百姓有意见也是正常的,让谁掏腰包谁都会有意见。" 洪钟华心里暗骂"混蛋逻辑",嘴上说:"听证会仅仅是一个程序,况且,群众对所谓听证会的正当性也有质疑。现在到处涨价都开听证会,哪个听证会制止涨价了?实事求是地说,现在召开听证会已经成为追逐特殊群体利益的遮羞布、挡箭牌了。我们作为领导干部的所有行为,只能也必须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进行。我们可以对群众的意见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可是我们不能对省委视而不见吧?这件事情我们该怎么向上面解释,请各位领导谈谈意见建议。" 万鲁生又说:"洪书记刚才说的我也承认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们征收城市停车年费还不是为了建设更多更好的停车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洪钟华又在肚子里骂了一声:"混蛋逻辑,抢了人家的钱,然后对人家说抢你的钱是为了改善你的生活条件。"当然这种话不可能从他嘴里吐出来,他也没有心情再跟万鲁生在会上当着众人的面斗嘴,斜了万鲁生一眼,不再说话,等着大家发表见解。 在征收停车年费的问题上明摆着书记和市长意见不统一,会场上的反应理所当然就是沉默。下级谁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正面表态,支持这一位肯定就会得罪那一位,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俩人中的任何一个。况且,与会的人员没有一个涉及到缴纳停车年费的问题,他们坐车缴任何费都不用自己掏腰包,感觉当然跟要自己掏腰包的老百姓不一样。所以,谁也不会出头为这种事情要公平。同级干部中,比如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等,也不会公开表态,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坐山观虎斗的态度饶有兴趣地看书记市长斗法。冷场让洪钟华尴尬,又催促了一遍:"这是党政联席会议,大家有什么意见建议只管说,我们对事不对人,是为了对上级组织对人民群众负责,如果大家认为这件事情不好表态,那么就请说说这件事情我们怎么样向上级交代也好。作为书记,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上级交代。" 洪钟华催促了半会儿,只有纪委书记单立人嘟囔了一句:"利益驱动之下,啥怪事都能出来。"说完了,不再吭声,闷闷地抽烟。洪钟华让他说得发愣,却不好追问,纪委书记说话有时候是不能追问的,尤其是在公开场合,追问,能说的还好,不能说的就让追问的人尴尬。最终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会议上没有作出任何决议,哪怕像其他议程那样有一个"下去拟订方案"的结果都没有。 洪钟华只好换了个议题:研究公车改革问题,请与会者就公车改革问题发表见解。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公车改革绝对不是这次会议能够解决的问题,他的目的是起码在这次会议上要把这件事情提出来,也就是通常说的列入议事日程。他提出改革公车的直接目的是为了压缩一点财政支出,终究"三顺滩"的欠账是要还的,还有很多火烧眉毛的事情是需要花钱的,能省几个省几个终究不是坏事儿。他的间接目的是想在这个时候,在最难改革的问题上做出一些让上级和百姓都能喝彩的姿态,转移人们的视线,减缓由于省委张书记视察期间出现那一系列问题带来的政治压力。 他一提出公车改革的问题,会场马上沉默,洪钟华从面前的那一张张脸上读到的信息让他想起了过去读过的某篇小说的名字:《坚硬的稀粥》。也难怪,与会者大都是公车占有者,由公车占有者们来改革公车,等于让人自己从自己身上割肉。闷了半会儿,洪钟华反复动员大家发言,人大主任才说了一句:"公车改革现在有不少省市都在探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听说哪个省市敢吹牛在这个问题上有进展。我们现在讨论研究这个问题条件不成熟啊。" 又是华三八开始放炮:"公车用得着改革吗?恢复原来的做法就行了。我在铜州市工作了半辈子,过去不管是书记、市长还是主任、主席,谁也没有专车。领导要用车,都是给车队打电话,车队派哪台车就是哪台车,也不像现在还分什么一号车、二号车、三号车的,车号跟座次对等。让我说啊,恢复老的传统做法,别分什么专车,领导要用车直接找车队派,派哪台就坐哪台,除了市领导之外,任何人出差,超出本市范围不得派公车、专车,一律坐公共交通工具。上下班也一样,除了单位有通勤车的以外,一律坐公共交通工具,各单位一律不按职位数定车,更不准搞变相的专车。这样恢复过去的优良传统,还用得着费那么大劲头改革?" 他的意见马上遭到了围攻,市级领导、局级干部都纷纷反驳华三八,有的说那样改革等于把党政机关的腿砍了,今后还怎么干工作……有的说领导干部坐公车是正当的、应该享受的待遇,没有什么不对的,全国各地都这样,凭什么铜州市就要剥夺领导干部的公车待遇…… 华三八倒也毫不畏惧,摆出了舌战群儒的架势反驳:"没有专车就不干工作了?不干就不干,三条腿的蛤蟆稀罕,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以为自己是什么宝贝啊?过去也没公车、专车,不照样建起了社会主义工业化。哼,什么待遇不待遇的?谁规定的待遇?把党和国家文件拿出来看看,如果国家真的规定当了官就可以有专车,那我就是放屁!" 又有人开始拿华三八坐公车办私事撞死人的短处说事儿:"别人怎么说都可以,唯独你没有权力对这件事情指手画脚,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吧,把人都撞死了,公车腐败你是头一个。" 华三八刚才就被人用这个话套住了喉咙丧失了话语权,这一回他不吃这一套了,马上对吵:"撞死人也不是我故意的,说到底那也不过就是交通事故,我已经接受处分了,该赔的已经赔了,你们还要怎样?毙了我才高兴吗?" 有人开始打哈哈:"不毙不毙,谁能毙了你啊,即便想毙你我们说了也不算啊……哈哈哈……" 华三八便马上接口:"只要你们不毙了我,只要我活着,我就要说话,不让我说我也得说。过去说苛政猛于虎,现在是公车猛于虎,归根到底我犯的那个错误,不就是公车为祸的一个例子吗?如果没有现在的公车泛滥,我没有配车,我能犯那样的错误吗?我这是痛定思痛得出……" 立刻有人打断了他:"你痛定思痛没必要让别人跟你一样痛定思痛吧?我们天天坐公车,怎么就没轧死人?还是怪你自己,坐着公车干私事,别睡觉压死孩子赖床板啊。" 马上就有人支持:"是啊,自己坐公车干私事轧死了人,赖公车干吗?别人坐公车是为了干工作,你坐公车是为了干私事,两回事,两回事。" 眼看着华三八成了众矢之的,会场成了讨伐华三八的战场,洪钟华连忙出面制止,万鲁生也出面镇压:"都别说了,这是讨论研究问题的态度吗?不管说得对不对,不管是谁说的,有理说理,没理闭嘴,叫你们来不是听你们吵架斗嘴的。" 最终,这件事情跟其他议程一样,没有任何结果,决定下去后由华三八的市委调研室和政府秘书处联合,由财政局和机关事务管理处联合,分别拿出两个公车改革方案,提供给常委会讨论。 这次毫无结果的党政联席扩大会议让洪钟华有很大的挫折感,真正要解决的问题根本没办法解决,唯一可以解决的就是马上压财政局挤出一部分钱来先把"三顺滩"拆迁户的嘴堵一堵,他不敢设想,如果这件事情继续拖下去,那些人会不会真的闹到北京去。 洪钟华在办公室里转悠着犯愁,更让他犯愁的事情却又找上门来。纪委书记单立人敲敲门径直走了进来。单立人来到洪钟华办公室的时候照例带进了一股冲鼻子的卷烟味儿,洪钟华本能地皱眉搐鼻子,单立人视而不见地坐到了沙发上:"书记忙吗?" 洪钟华起身去开窗户,应声道:"再忙你来也得给你腾时间。" 开了窗户,外面的热浪扑面而来,室内的空调马上运转起来。 单立人半开玩笑地说:"书记带头违反规定了。" 洪钟华说:"我这不是浪费能源,是为了环保,你能不能少抽点烟,或者抽纸烟别抽卷烟,身上那股味道能呛死人。" 单立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甚至咳呛起来。洪钟华愣了:"有那么好笑吗?这句话值得你那么笑吗?" 单立人说:"我今天来打扰书记,汇报一件事情,听了你肯定也得笑。想不到啊,就靠我身上这一股烟油子味道,还能破案呢。" 洪钟华半信半疑:"纪委书记说的事情能让人笑?你靠烟油子破案?破什么案了?" 单立人严肃了:"还真不是什么好事情,说出来你肯定得头疼。" 洪钟华坐回办公桌后面自己的座位,按照正常情况,接待单立人这样的人,洪钟华不会坐在办公桌后面谈话,那样显得居高临下,和谈话对象产生距离感。而是会坐到另一个沙发上,采取跟来访者平起平坐的近距离交谈方式。可是对单立人不行,单立人味道太大,跟他坐近了很容易被熏得头晕恶心,不吸烟的人尤其难以忍受。 "你说,怎么回事?" 单立人掏出卷烟想抽,看看洪钟华又不抽了。洪钟华说:"没事你抽吧,已经让你熏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单立人没有抽,把烟叼在嘴上干裹,动作活像小孩子吃奶:"我有两件事情要向你汇报,一件大事,一件小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洪钟华说:"我还是先听小事吧,给我个过渡,有点思想准备了再听大事就不容易吓着了。" 单立人先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魏奎杨是怎么死的?" 洪钟华说:"这怎么会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嘛。" "我说的这两件事情跟他的死都有关系,"单立人终于把烟点上了,也许洪钟华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他正在说的事情上,并没有感觉到他的烟味呛人。 "先说他的死吧,你还记得跟他同时出车祸的那个民政局的副局长吧?" 洪钟华点头:"记得,叫车福禄,我认识,不熟。" "最近,也就是这两天吧,我们连续接到两封举报,一封是署名的,一封是匿名的,举报说,导致魏奎杨出车祸的那台民政局的车当时并不是司机驾驶,而是车福禄驾驶。" 洪钟华:"噢,如果真是他驾驶的,那就违反纪委关于禁止处级以上干部驾驶公车的规定了。" 单立人:"问题还不仅仅是这些,署名举报的是魏奎杨的司机,据他说,他已经把真实情况告诉交警队了,交警队不但没作进一步的调查处理,反而匆匆结案,因此怀疑里面有徇私枉法、贪赃枉法问题。" 洪钟华点点头:"嗯,有这种可能。" 单立人接着说:"另一封匿名举报信,也是说这次车祸的肇事者是车福禄,而且进一步举报说,车福禄对交警队队长行贿,而且行贿的方式是赠送墓园的穴位……" 洪钟华发晕:"你说什么?什么穴位?" 单立人只好再把墓园穴位的事情解释了一遍。洪钟华愣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你们调查了吗?" 单立人:"正准备展开调查,现在还不能下结论,但是根据举报材料的口气和了解情况的细节分析,这封举报信很可能是民政局内部相当了解情况的人写的,因为随信还附带了一份交警队队长的付款收据,抬头是交警队长的名字,付款人的签名却是车福禄,可以初步断定是有相当可信度的。这种事情调查起来比较简单,派一个人过去,让民政局纪检组安排个人配合就行了。问题比较严重的是第二件事,也跟魏奎杨的车祸有关系。" 洪钟华的脑子还在车轱辘的行贿问题上打转,没回过味来:"怎么会想到用陵园的墓穴行贿?就算想这么干对方也不见得会接受啊,拿到手再转卖?" 单立人说:"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作进一步的调查了解。如果这件事情属实,性质非常恶劣。但是,相对于我要给你说的后面这件事情,车福禄还仅仅是一件小事。" 洪钟华不由得有点紧张:"还有什么大事?你快说吧。" 单立人一张口果然让洪钟华大吃一惊:"这件事情跟万鲁生有牵连。" 洪钟华惊愕了,他一直在暗暗猜测为什么万鲁生明知老百姓骂了他祖宗三代也要坚持收取所谓的城市停车年费,担心这背后有黑幕腐败,看来,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确实是大事,以至于他本能地跑到窗口把窗户关上了,似乎他和单立人说的话会通过窗户传到别人耳朵里:"怎么回事?" 单立人说:"我到省上汇报魏奎杨的问题,省纪委领导指示,一定要彻查,不能因为他死了就不了了之。我便汇报了我们的想法,先对宏发公司进行审计,这件事情在我去省上之前给你说过。" 洪钟华还记得,便点点头:"没错,你说过。" 单立人说:"魏奎杨家里发现六百多万现金以后,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要搞清资金来源。我调阅了魏奎杨的人事档案,根据魏奎杨的任职经历,三年前他还仅仅是一个分管交通规划的交通局副局长,在那个位置上,即便贪污受贿,也没有那么快捷。提任市政管理局长以后,经他手的工程项目倒是有一些,但是也并没有发现明显的违规操作行为。这些仅仅是我们粗粗捋过的线索,在这个梳理线索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市政府征收停车年费的方案是魏奎杨提出来的,也是他大力主张积极推动促成的。最奇怪的是,停车年费作为市政府的行政收费项目,却委托宏发公司代征代缴。这非常不正常,为什么政府的行政性收费要委托一家企业代征代缴呢?一家企业有什么权力替政府向老百姓收钱呢?即便这家企业是国有企业,也是不合法的。由此我们想到,在征收停车年费、宏发公司和魏奎杨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利益关系呢?当时这仅仅是我们的猜测、判断,猜测和判断需要事实和证据支撑,或者肯定,或者否定,都需要事实说话。我们把想法向省纪委汇报以后,省纪委对我们的意见非常支持。回来以后,我们和审计局联合组织了审计组对宏发公司进行审计,结果发现,宏发公司从开始征收停车年费以后,征收的年费并没有单独立项,而是作为企业营业收入和企业的其他收入项目混在一起。于是巨额年费收入变成了这个企业的经济效益。与此相对应,企业个人收入成倍增长,主要领导实行了年薪制,最低的年薪也有十五万元,最高的就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李芳,年薪高达五十万元。" 洪钟华问道:"你说的李芳是不是万鲁生的老婆?" 单立人点点头:"对,就是她。" 洪钟华说:"如果这样,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违纪行为,纠正、处罚都可以,还算不上违法吧?这件事情好像还没有你刚才说过的那件事情大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情松弛了许多。平心而论,他是绝对不希望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出现严重的腐败问题,把整个铜州市的党政领导班子闹得灰头土脸。所以听到宏发公司仅仅是利用年费收入增加单位经济效益,从而增加职工个人收入,便大大放心,说话的口气里也微微带了一丝释然,意思是说你这不是小题大做吗? 单立人笑笑说:"如果这样我也不会来找你了,纪委直接就处理了。在审计中我们发现,宏发公司有巨额资金去向不明,数额刚好也是六百多万。" 洪钟华差点跳将起来:"你说什么?巨额资金去向不明?六百多万?那么正规的企业怎么可能?" 单立人:"这是事实,审计报告正在写。今天我来,是征求你的同意,对李芳实行双规。" 洪钟华又惊了一跳:"有那个必要吗?万市长那边怎么交代?" 单立人:"有必要,我们已经跟她接触过了,她初步交代了问题,有很多事情还要进一步深入调查,为了防止发生其他问题,非常有必要立即对她采取组织措施。"说到这里,单立人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谈这种话题,他还能笑得出来,让洪钟华挺不高兴:"笑什么?有什么值得笑的?" 单立人忍住笑接着往下汇报:"那天我们发现这个问题之后,马上找他们财务调查了解情况……" 3 联合审计组审计出宏发公司有大笔资金去向不明的问题之后,马上找财务人员调查了解情况。财务人员倒也毫不隐瞒,直截了当告诉审计组,这些资金都是按照总经理李芳的指示打到了指定的账号上,至于资金从那个账号上又打到哪去了,则只有总经理李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直接找李芳调查了解。于是审计组找李芳谈话,了解这些资金的去向问题。 李芳是市长万鲁生的老婆,自然不会把这些审计组的小干部放在眼里。小干部们也不敢对这位市长夫人放肆,毕恭毕敬,不像调查问题,倒像推销保险的上门服务。李芳刚开始还耐着性子教导调查组的小干部:"这些事情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如果有违法犯罪问题,我们的账面上能够这么明目张胆地挂着吗?这件事情涉及到重大商业秘密,你们就不要问了。" 职责所在,不能不问,不问清楚,调查组也没办法向自己的上级交差,所以只好软磨硬泡、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人家给个明白话儿,那么多的钱到底跑到哪去了。结果,查案的没急,被查的人倒烦了,李芳抬起屁股就走,临走扔下一句话:"我忙得很,没时间跟你们纠缠不休,真要查让你们那个大烟鬼亲自来查。" 她要走,谁也不敢拦她,也没有合法的正当的理由拦她,只好急急忙忙向"大烟鬼"单立人报告。单立人一听就跑到了宏发公司,李芳其实并没有离开,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上网聊天呢。单立人可不是应付不了市长夫人的小喽啰,板着一张黑脸,把李芳堵在办公室里开始谈话。李芳对着单立人态度虽然不敢像对那些小喽啰那么嚣张,却也仍然用"商业秘密"四个字来抵抗。单立人一时半会儿倒也真没有好办法,只好继续使用部下用过的办法:死缠烂打,不说就不让她离开办公室。李芳并不怕单立人,论职务单立人比她家万鲁生还要低上半级,可是她怕单立人身上那股味道,那股由卷烟和男人的体臭搅拌成的刺鼻味道,熏得她头晕作呕,恨不得马上脱逃出去。她几次三番要出去喘口气,都让单立人给拦住了。实在没办法,李芳只好说要上厕所。单立人指了指她办公室里的卫生间:"你这有卫生间,还上什么厕所?"李芳气得半死,这个时候她才开始后悔,当初装修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不应该专门搞这么一个豪华卫生间。 李芳怒冲冲地说:"你在这儿我怎么上卫生间?" 单立人嘿嘿一笑说:"你尿你的,隔着墙隔着门,怕什么?即便我不在这儿,你上卫生间也会有人跟着。" 李芳质问他:"你这是干吗?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这是非法拘禁,我要告你,别看你是纪委书记,犯了法也照样有人管你。" 单立人:"我犯法?六百多万国有资产你说弄没就弄没了,还敢说我犯法?明告诉你,今天你不交代清楚这六百多万的去处,就别想离开这间屋子。还有,你今天不交代清楚这六百多万的去处,明天我肯定要给你换个地方谈话。" 李芳软了,做出恳切的样子说:"单书记,你别逼我好不好?看在我们家老万的面子上,你别太为难我,我也实话告诉你,这笔钱肯定有下落,绝对不是我贪污了,你让我出去透透气好不好?" 单立人:"透什么气?这屋里空气好得很啊。" 李芳说:"我真的受不了了,你要是再不让我出去透透气我就得死在这儿。" 单立人说:"太简单了,你说清楚那六百多万的去处,我马上就离开,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耗费时间吗?是你叫我过来的,我怎么能不接受你的邀请把事情搞清楚呢?事情不搞清楚,我也没办法向你们家老万交代啊。" 李芳说:"那好,让我到外面透一口气,回来我就告诉你,行不行?" 单立人回答得非常决绝:"不行,你不告诉我就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一步,除非明天我给你换个地方。" 李芳终于发怒了:"你离我远点,熏死我了,哎哟,我实在受不了了。" 单立人也发怒了:"熏死你我偿命,没熏死之前你必须把那六百多万资金的去处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不然,我饶不了你,国家饶不了你,你们家老万也饶不了你。" 李芳捂住了鼻子,死活不再跟他说话。单立人也不再催促她,点着一支大卷烟抽着,冷然盯着她。按照他的审讯经验,这阵李芳正在作思想斗争,或者说现在李芳正在犹豫不决,而他应该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这也是耐力、意志的较量和搏斗。这个时候如果急于求成加大压力,弄不好会适得其反,强化对方的抵触情绪,加大调查的难度。果然,两个人对峙了十来分钟李芳就投降了,憋着气息说:"算了算了,我不跟你纠缠了,再犟下去真得让你熏死了。告诉你吧,这笔钱都给死鬼魏奎杨了。不过可不是我行贿,而是他帮我们催缴欠缴年费的活动经费。" 尽管当初审计宏发公司的目的就是想要找到魏奎杨的资金来源,可是一旦李芳这么轻易地说出魏奎杨的六百多万资金是从宏发公司拿去的,仍然让单立人大吃一惊。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这些人竟然敢用这么简单拙劣的手段把六百多万拿回了自己家里,简直是胆大包天、丧心病狂了。单立人办过很多案子,凡是非法攫取经济利益的人,不管是贪污还是受贿,无一不煞费苦心、处心积虑地掩盖自己的犯罪行为。而像魏奎杨和李芳如此直截了当几乎等于公开贪占,反而让单立人吃惊至极有些疑惑,这种情况有三种可能:他们是傻子,他们是疯子,他们没有犯罪。当然,他们不可能是傻子疯子,那么唯一的问题就是需要认定他们转移这笔资金的性质,也就是他们到底是不是在犯罪。 单立人追问:"催缴年费用这么多钱?" 李芳却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告诉你你得赶紧让我出去透口气。" 单立人答应了:"好,但是要有人陪着,不准对外联系。" 李芳说:"那是要拍电视片、印发公益广告、让车辆管理所把车辆年审和缴纳年费挂钩等等各项配套措施的经费。他让我们把钱打到指定账号上,我们就打过去了。怕什么?他还敢忽悠我?现在还有相当一部分有车户抵制缴纳年费,群众对市里强征停车年费的做法极为愤慨,于是市里就想办法用车辆年审来卡,凡是没有按规定缴纳停车年费的车辆,不但要征收滞纳金,车辆也不给年审。"看样子,这里头又有魏奎杨做的工作起了作用。不管是真是假,李芳起码有了表面上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单立人没有再阻拦她。一旦放行,李芳逃跑似的夺门而出,就像从狐狸的洞穴中逃出去的兔子。 部下对单立人敬佩极了:"还是单书记厉害,我们追问了整整一天,李芳根本不答理我们,单书记出马,不到两个小时就攻破了李芳的防线。" 对于部下的恭维,单立人内心里沾沾自喜,表面上却谦虚:"我也就是耐心好一点,经验多一点,其他的也没什么。" 正说着李芳带着几个部下回来,李芳不进办公室,部下冲进李芳的办公室,打开所有门窗,又打开了换气扇,还拿了一桶空气清新剂在办公室里拼命喷洒。李芳站在办公室外面懊恼地对单立人说:"你那一身烟油子味道,我要是再不说非得让你熏死,你咋那么大味呢?" 李芳的话让单立人尴尬不已,他的部下在一旁想笑不敢笑,憋得很痛苦。 洪钟华听了单立人靠浑身烟油子味道硬把李芳熏服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纪委书记用味道熏服调查对象,这是可以作为反腐败的奇特案例了。"笑过了,却又有一层深深的担忧浮上了心头,"你相信魏奎杨的六百多万真的就是宏发公司转过去的?还有,宏发公司那个李芳,就那么大胆子,那么一大笔资金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交给了魏奎杨?有什么证据没有?" 单立人说:"这正是我们要向你汇报的。经过纪委常委会议研究,决定立即对宏发公司巨额资金非法转移立案调查,对李芳采取组织措施,进一步深入调查此事的原因,希望你能支持我们。" 洪钟华犹豫了,李芳终究是市长万鲁生的妻子,虽然她本人级别并不高,纪委常委会议就有权决定对她采取组织措施,具体说就是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检查交代问题,俗称"双规"、"双指"、"两规",对她实行双规不存在权限、程序上的问题,但是造成的影响却难以估量。万鲁生对此会有什么反应难以预料,在老百姓中间会造成什么影响也难以预料,对整个铜州市的工作会造成什么影响还是一个难以预料。如果万鲁生把这件事情的性质搅和成政治斗争,事情就会更加复杂。要是调查结果李芳并没有违法乱纪行为,那么他这个市委书记和市长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完了。党政一把手之间闹矛盾、起内讧是大忌,没有谁会认真调查、评价是非曲直,这就像两口子吵架打仗,外人是难以评说是非的,所以古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党政一把手闹意见,闹得好,调离,闹不好,也是调离,结果都是两败俱伤。 洪钟华问:"难道非这样做吗?" 单立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看过一本书,名字叫什么来着……"边想边用被卷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头敲打着脑门子,"怪怪的名字,想不起来了,上面有这样一句话:每一个错案后面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每一笔难以收回的贷款后面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现在这句话应该再加一句:每一个市长作出的荒唐决策后面也都肯定有不可告人的故事。因为,能当上市长的人不会是傻瓜白痴,既然不是傻瓜白痴为什么会作出荒唐决策呢?初步查证的事实证明,征收停车年费这种荒唐事情之所以能够在公然违法、受到百姓强烈反对的情况下强制实施,背后确实有故事,而且还不是小故事。" 洪钟华心里明明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确实像单立人说的那样有故事,但是遇到这种情况也难免思前想后、患得患失。不然他也不会做出把范家滩改成三顺滩,让老百姓骂他拍马屁的丢脸事儿了。所以,他对单立人说:"你考虑这件事情的后果了吗?我的意见是,征求省纪委的意见,如果他们要搞这个案子,我们全力配合,如果他们不搞,我们也没办法搞。" 单立人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也理解他的心思,从政有点像做生意,谁都想把利益最大化,风险最小化,从政成功的标志是级别,经商成功的标志是金钱,从政失败的标志是撤职,经商失败的标志是破产。理解归理解,并不等于认可。从大处说,单立人有自己担负的职能、义务和责任。从小处说,也有自己的利益需要维护,也需要建立自己本部门的业绩,业绩对于一个官员来说,太重要了,就像学生的成绩单,是要凭成绩单升级的。 单立人说:"洪书记,你说的意思我已经请示过省纪委了。省纪委的态度很明确,指示我们一查到底,决不姑息,同时也指示,即便是市长的老婆,也要按照干部管理权限来查,不能因为是市长的老婆就不敢查,把责任往上推。" 洪钟华听他这么说,马上松了一口气,跟万鲁生谈话他有由头了,把审查万鲁生老婆的事情推到省纪委身上就万事大吉了,而且,这种谈话,他洪钟华无疑占领了道义高地,不由他万鲁生不服服帖帖。想到找万鲁生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万鲁生狼狈、惊愕的倒霉相儿,洪钟华心里暗暗有了快感。 洪钟华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装得非常生气,板着脸说:"既然省纪委已经有明确的意见,那就按照省纪委的指示办,我没意见。" 洪钟华的言外之意就是:既然你已经向省纪委报告了,省纪委已经有明确意见了,你还来告诉我干吗?难道我还能让你不按省纪委的指示办吗?单立人连忙解释:"洪书记,你别误会,省纪委仅仅是个工作意见,我们纪委工作要接受同级党委的领导,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们也会坚决按照组织原则办事。当时上省纪委汇报还是你指示我去的,汇报以后,省纪委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基本上是每天一个电话询问进展情况。我们找李芳谈话有了初步结果之后,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省纪委就来了电话询问案件进展情况,我顺便向他们汇报了一下,当时我的意思是最好由他们派工作组下来调查,我们负责配合。人家当时就把我顶回来了。" 单立人的解释也有自己的话外音:对这个案子涉及的复杂人事关系我不是不知道,但是这个案子的严重性你也应该知道,想放水是不可能的。见洪钟华沉吟未语,单立人咳嗽一声又补充了一句,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这件事情现在看肯定要采取组织措施彻查了,其实,这种事情谁也没办法替别人埋单。" 洪钟华明白他的意思,认真想想,也真的就是那么回事,如果万鲁生的老婆违法犯罪了,别说他洪钟华,就是万鲁生自己又能替他老婆埋单吗?洪钟华问:"你有什么建议?" 单立人说:"没什么建议,其实,双规李芳纪委常委会就能定……关键是,万市长那边是不是洪书记你……" 洪钟华心里暗笑,脸上却做出勉为其难的愁眉苦脸说:"好吧,我抽时间跟万市长谈谈,你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件事情太大了,既要慎重又要坚决,别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唉——" 单立人走了,洪钟华拨通了市长万鲁生的电话:"老万啊,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有点事情跟你谈谈。" 万鲁生说:"我这一两天真的很忙,事情很重要吗?" 洪钟华说:"不重要我怎么敢耽误市长的时间啊?很重要,这样吧,今天下班以后,你到我办公室来,或者我到你办公室去也行。" 万鲁生迟疑片刻,还是答应了洪钟华:"那好吧,还是我到书记那去吧。" 洪钟华说:"那好,不见不散,我在办公室等你。" 4 李桂香上班了,当上了交通协理员。她的岗位在市区的东街口,这个街口是交通要道,汽车犹如钢铁洪流在狭窄的河床上咆哮奔腾,行人就像慌乱的羊群在车流暂时被红灯掐断的间隙匆匆忙忙从人行横道上跑过。李桂香的任务就是当红灯亮起来的时候,吹着哨子挥舞小旗拦阻企图和行人抢行的汽车,当绿灯亮起来的时候,吹着哨子挥舞小旗拦截企图和汽车抢道的行人。不时地还要制止骑自行车的带人、逆行、到汽车道上游逛等等违章行为。 中国人民上了马路似乎就都变成了急性子,汽车和行人都不愿意避让对方,好像只有抢到对方的前头才能显示自己的存在,展示自己的价值。李桂香维护交通秩序的难度很大,她不是正规的警察,没有执法权力,人家听不听她的全靠自觉。李桂香却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人,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工钱也还算满意,如果下班以后再兼点别的差事,比如帮人家装修队打打小工,到哪个娱乐场所当清洁工等等,每个月的收入不但可以满足自己和小燕的支出,还能略有盈余,积攒一段时间偿还医院的医药费应该是可以预期的事情。尽管司马达多次告诉她,医药费不用她操心,由市委洪书记负责,她却从来没有想过顺水推舟把那几千块钱的医药费省下来。她感谢市委洪书记和司马达,但是,自己有病了让别人掏钱跟她的世界观相悖,她虽然渺小,却也有自己做人的原则,并且非常艰难地坚守着自己的原则。 李桂香当了交通协理员,这是她下岗以来得到的最为稳定的工作,她暗暗盘算,如果能坚持干下去,再揽一些别的杂活,她和女儿的生活就会改善,她们就不但可以温饱,还可以略有盈余。新得到的工作,为这个母女相依为命的小家庭展示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前景。为了能够把这个前景变成现实,李桂香就必须百倍敬业,这对李桂香来说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敬业认真的人。 李桂香嘴里含着哨子,挥舞着小红旗,汗流浃背地指挥交通。车过来了,她便拼命拦住潮水一样想尽快通过马路的人群,偶尔有调皮的不知死活的孩子漏网,她便冲将过去连拉带抱地把孩子从车河中拯救出来。如果有不守规矩的汽车,在红灯亮的时候还企图强行通过,李桂香就拼了老命地吹着哨子挥舞着小红旗阻挡人家。她经常会招来恶骂,那些驾车的人坐在空调车里便往往会产生贵族似的幻觉,好像天生就比在外面烈日下奔波的芸芸众生高档很多。所以,当李桂香制止那些小轿车违章行为的力度大一点的时候,往往会有司机和乘客摇下车窗骂她:"干吗?马路橛子捣什么乱?""你他妈的找死啊?""没事回家待着去,跑大马路上亮什么相,也不怕影响市容!"……此类的谩骂是李桂香要经常承受的侮辱。李桂香不敢得罪这些乘坐轿车的人,她知道,这些人虽然同样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同样是人,但跟自己不是同一个品种,现在不讲阶级了,如果讲阶级那就好说了,他们不是同一个阶级,不讲阶级了就没有合适的词汇来表达这种区别,只好说不是同一个品种。那些坐在轿车里骂人的人,李桂香知道自己惹不起他们,对于他们的谩骂和侮辱,李桂香只能假装听不着,为了生存,她就要维护好这个路口的交通秩序,绝对不能出交通事故;为了维护好这个路口的交通秩序,保证不出交通事故,她就得忍耐那些人的谩骂和侮辱。 李桂香敬业,同时又是一个执拗的人,所以尽管有人骂她,侮辱她,她却非常尽心尽力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威风凛凛地驶了过来,这时候红灯已经亮了,行人已经开始起步要通过斑马线了,那辆奥迪却仍然挣扎着要冲破人群通过路口。李桂香吹着哨子挺身拦在了车子的前面,她知道很可能又要挨骂了,但是她又不能不拦住这辆车,不拦住这辆车,她就是失职,尽管没有发生事故,那也对不起今天的这份工资。车子停了下来,车窗摇了下来,一个脑袋比皮球还光亮的秃子怒火中烧地嚷嚷:"你干吗?我们有急事,耽误了工作你负得起责任吗?" 李桂香张开双臂,既是拦车,也是保护身后正在经过路口的一队小学生,汗水洇进了她的两眼,眼睛酸辣难忍,她还得心平气和地解释:"对不起啊,希望你们能遵守交通规则,现在行人正在过马路,你硬挤多不安全,万一……" 坐在司机旁边的人不耐烦地说:"行了,别啰唆了,交通规则我们懂。"然后吩咐司机,"葫芦,把车窗摇上,热气都烘进来了,你急什么?没看见是红灯吗?" 司机连忙把车窗摇了上去。李桂香松了一口气,她看到坐在司机旁边的是一个胖乎乎挺面熟的中年男人,进而想起这个领导就是那个在大纽约娱乐城滑倒的车局长。局长就是领导,当领导的人一般水平比较高,不会像那些暴发户或者暴发户的司机胡乱骂人。尽管这样,李桂香看到这位局长还是暗暗心惊,就是这位局长摔的那一跤,让她丢了在大纽约娱乐城保洁工的工作,潜意识里,她把这位局长当成了自己的灾星,所以,这位局长的出现让李桂香怦怦心跳,担心自己今天又有什么灾祸降临。绿灯亮了,李桂香连忙拦住身后的人潮,摆手示意汽车通行,那台奥迪车缓缓驶过李桂香的面前,既没有故意在她身边鸣喇叭吵她,也没有像有的司机那样故意甩一把方向拿车身蹭她。汽车离开路口远去了,李桂香长嘘一口气,暗暗祈求上天让她今后可别再碰上这个人,因为,在她的心目中,这个人一出现就很可能让自己倒霉。两种人最容易陷入宿命的牢笼:一种是万事如意的人,一种是命运多舛的人,李桂香属于后者。 汽车一辆接一辆地通过路口,行人在这种时候一般不会贸然闯进车流里面找死,李桂香也才有空闲用头巾擦拭了一把蜇眼睛的汗水。汗水擦去了,她的眼睛好受多了,她想起了女儿小燕,顿时像吃了一口冰糕,凉爽爽的舒服感觉让她暂时忘掉了酷热的暑气。她头上蒙着的这块红头巾是小燕给她买的,她问小燕哪来的钱,小燕说那段时间她住院,司马叔叔老来送吃的,她就把每天的饭钱省下来了。用省下的钱给她买这块头巾,就是让她上班的时候戴在头上,能够挡风遮太阳。李桂香嫌颜色太艳了,小燕说,红色的醒目,等于天天脑袋上顶着一个红灯,司机老远就能看见。所以,李桂香一想起头上的红头巾,就十分舒心,因为头巾是还在读小学的女儿省吃俭用给她买的。 李桂香的搭档是下岗工人老刘。老刘此刻正站在马路对面照顾行人和汽车,看到李桂香正朝马路对面张望,便隔着马路用手点点脑袋,又竖起了大拇指。李桂香冲他笑笑,明白他是说自己头上包的红头巾,心里油然有了一丝自豪感,这个自豪感是女儿小燕送给她的礼物。搭档是一个腿脚有点残疾的老工人,儿子读高中,除了要学费、生活费,跟他没话。他告诉李桂香,儿子就像眉毛,没有吧,好像比别人少了点什么是个缺憾,有了吧,又确实没什么实在用处,特羡慕李桂香有这样一个知道疼她的女儿,经常对李桂香说如果可能,他宁愿拿他的儿子换个女儿。 红灯亮了,李桂香拦住汽车,护着行人过马路,车队里一台黑色的轿车车窗摇了下来,司马达探出脑袋朝李桂香招手。李桂香正在忙着工作,顾不上跟他打招呼,一群刚刚放学的孩子正在横穿马路,孩子们活像刚刚出圈的羊群撒着欢在马路上奔跑,这是最危险的。红灯转换成了绿灯,孩子的队伍刚刚过了一半,李桂香急忙拦住后面的孩子,朝通过的汽车摆动着旗子,吹着哨子,提醒司机慢慢通过,不要抢灯。司马达的车缓缓从李桂香身边经过,李桂香这才有机会对司马达喊一声:"慢点,注意安全啊!" 司马达朝李桂香挥挥手。李桂香注意到,车里只有司马达一个人,市委洪书记并没有在他的车上,她有些纳闷,正是下班时间,洪书记怎么会没有坐车呢? 5 司马达经过了路口,从后视镜里又看了李桂香一眼,李桂香头上的那一方红头巾活像耀眼的火焰在燃烧。看到那一团火焰,司马达的心里突然觉得暖烘烘的。李桂香昨天打电话请他星期天如果有时间,到家里吃饭,她要给司马达包饺子。饺子这种食品是最为奇特的食品,只有家里包的才好吃,再高级的饭馆使用再高级的原料,也包不出家的那种味道来。司马达明白李桂香是要采取这种方式对他的帮助表示感谢,马上答应了,告诉李桂香说,只要星期天洪书记不用车,他一定去吃饺子。李桂香说,如果洪书记用车,她就把饺子给司马达留着,什么时候来了什么时候下锅。 司马达在铜州市没有亲人,他在李桂香家里享受到了家的感觉,重温了亲人之间相互关心、相互牵挂的温馨。经过一个时期的交往,在司马达的心目中,李桂香就如同他的一个生活艰辛的姐姐,一个不时让他牵挂、同情并老想为她做点什么的姐姐。而小燕更是司马达心目中的外甥女,不知不觉就承担起了小燕舅舅的角色。而李桂香母女则更是自然而然地把司马达当成了家庭的准成员,既像娘家亲人,又像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至交。 司马达爱吃饺子,尤其爱吃母亲包的饺子。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家里包的饺子。那一次他顺路到李桂香家里看看她出院以后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正好碰到李桂香在包饺子。饺子是韭菜鸡蛋馅的,盛夏季节的韭菜属于过季蔬菜,很老,很柴,一般人的说法是,过季的韭菜喂马马都不吃。但是,过季的韭菜便宜,这也正是李桂香包韭菜鸡蛋馅饺子的原因。那天小燕非得留司马达在他们家吃饺子,小孩子不懂事,以为饺子就是好东西,却不知道过季的韭菜一般人是不吃的,也只有他们这种极为贫困的家庭才会用来包饺子。李桂香当然明白,所以小燕拼命留司马达吃饺子的时候,李桂香觉得很不好意思,对小燕说:"小燕,别不懂事,司马叔叔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怎么会吃咱们家的粗茶淡饭呢。"李桂香话说出来了,又觉得有点不妥,好像在讽刺司马达,连忙又试探着问司马达:"司马师傅,你如果不嫌弃,就尝一两个,不好吃就不吃了,算是应付一下小燕。" 司马达已经吃过饭了,可是他觉得如果谢绝了小燕,不但会让小燕扫兴,也会让李桂香误以为自己真的看不起她们家的过季韭菜馅饺子。于是半开玩笑说:"我吃过饭了,看在小燕的面子上,我就尝两个吧。" 一听他要尝两个饺子,李桂香和小燕非常高兴,连忙给他倒了一小碟醋水,醋水里还滴了一些辣椒油。小燕把第一锅饺子的第一个夹给了司马达,司马达吃了一个饺子就再也住不了嘴了,他从这个饺子里吃到了老家的亲切,吃到了母亲的味道,吃到了恍然如梦的昔日,吃着吃着,他有些想哭。他父亲在他刚刚一岁的时候就患肝癌去世了,他母亲白天在工厂劳作,晚上到城郊的拱桥上帮人家推车,推一趟能挣五毛钱,就靠这微薄的收入把他和哥哥拉扯成人。哥哥工作了,他也参军了,家里的生活开始好转,母亲却在他走进兵营的第二年去世了。他蓦然想到,之所以李桂香包的饺子吃起来这么合口、这么熟悉、这么亲切,因为,他母亲跟李桂香一样,只有当韭菜过季价钱降得跟白送差不多的时候,才舍得买回来给他和哥哥包一顿韭菜馅饺子吃。他和哥哥那时候还小,不懂事,逮着好吃的了,两个人拼命抢着吃。她妈就用他们吃饺子的醋水蘸着饺子皮煮成的面片吃,还说她就愿意吃那一口。 李桂香看司马达吃饺子吃着吃着眼圈红了起来,惊愕、担心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不想吃了?不想吃就别硬吃了,等下一次我买点芹菜给你包芹菜肉馅的。" 司马达不敢说话,怕一说话眼泪就会忍不住流下来,可是又不能对李桂香关切的询问置之不理,只好埋下头猛吃,嘟囔了一句:"好吃,真好吃。" 小燕吃了一阵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李桂香笑骂:"你这个孩子,饺子还堵不住你的嘴,不好好吃饭笑什么?" 小燕调侃司马达:"司马叔叔刚才说他尝一两个,整整一盘子都让他吃了,应该说尝一两盘还差不多。" 司马达这才发现,自己果然不知不觉中吃了整整一盘饺子。李桂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司马达嘿嘿讪笑着解释:"大姐你包的饺子跟我妈包的饺子味道太像了,多少年我都没吃到这个味道了,所以一吃就忘了我刚刚吃过饭。"还有一句话溜到嘴边又硬咽了下去,"穷人家的饭菜味道竟然也都一个样儿。"他怕说出来让李桂香和小燕误以为他嘲笑她们家穷。李桂香非常高兴,给司马达捧过来一碗饺子汤:"喝点汤,原汤化原食。" 司马达再一次心悸,这句话是每一次吃饺子他母亲让他们喝汤的时候都要说一遍的。他端起饺子汤,喝了一大口,很烫,也很香,味道跟他母亲煮的饺子汤一模一样。李桂香说:"爱吃饺子,今后我包饺子就叫你,你就过来吃。"司马达爽快地答应了,他知道,答应得越爽快,李桂香和小燕子就越高兴,这也是穷人家的特点,真诚,好客,希望有人常来常往。 今天下班,洪钟华让司马达到铜州宾馆去吃工作餐,吃过饭给洪钟华送两份工作餐到办公室。根据他对洪钟华的了解,他肯定是要找人到办公室谈话,肯定有很重要、很紧急的事情,他便开了车直接到铜州宾馆找汪清清先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同时请她安排洪钟华的两份晚餐。刚才经过路口的时候看到了李桂香,司马达才想起来,车上还扔着给小燕子买的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李桂香还在住院的时候,司马达领着小燕子去品尝肯德基,肯德基过道有一个小书店,燕子看到这套《十万个为什么》就恋上了,翻来翻去看个没够,上学差点迟到。过后司马达就买了一套,最近比较忙,一直没抽出空到小燕家去,把放在后备厢里的这套书忘了,今天看见了李桂香司马达才想起来,过几天抽空一定给送过去,小燕子一定会高兴得"鼻青脸肿",这是小燕子喜欢用的形容词。 www/xiabook/com下 -书- 网 第十二章 1 万鲁生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洪钟华的办公室,他知道,肯定有重要事儿,不然洪钟华不会约他在这个时间到这个地点采取这种方式谈话。已经下班了,办公楼里静悄悄的,走廊两侧都是房间,阳光进不来,有点阴森森的。不知道是受到这种阴森森压抑的感觉影响,还是洪钟华这种约见方式有些神秘莫测的气氛,万鲁生来到洪钟华门前的时候,居然觉得心跳气短。他在洪钟华办公室门前做了几个深呼吸,定了定神然后才敲门。洪钟华显然在专门等他,门一敲响他马上开门热情非凡地把万鲁生迎了进去:"来来来,老万很准时啊,进来坐。" 万鲁生迫不及待地连连追问:"什么事情?怎么了?" 洪钟华把他让到沙发坐下,然后给他沏茶倒水,活像一个热情周到的服务员。坐定之后,洪钟华便字斟句酌地企图用尽可能轻松的方式向万鲁生提起那个沉甸甸的话题。尽管事先洪钟华已经打好了腹稿,但是向一个市长宣布要抓他老婆,终究不像给熟人拉纤保媒或者向下级宣布提职加薪那么轻松愉快。 "老万啊,我们在一起搭伙有几年了?"洪钟华先这么问。 万鲁生心里暗骂:共事几年有屁用,你也不会主动让位。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回答:"有三四年了吧?" 洪钟华微微一笑:"整整四年四个月了,不管你的感觉怎么样,我觉得大体上还是很满意、很愉快的。" 万鲁生连忙应答:"是啊,我也是这个感觉。"心里急着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忍不住追问了一声,"有啥事你书记赶紧说啊,说了咱们好去吃饭。" 洪钟华说:"没事,饭我已经让司马达到铜州宾馆去拿了。" 万鲁生:"事情麻烦吗?看样子我得在书记办公室吃晚饭了。" 洪钟华说:"也没什么麻烦的,是关于你爱人李芳同志的。" 万鲁生万万没想到洪钟华这么神神秘秘、急匆匆地找他,说的竟然是自己老婆的事情,两只眼睛惊成了一双鹅蛋:"李芳?李芳怎么了?" 既然话头已经点破,洪钟华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万鲁生说:"市纪委单书记今天找我,说他们要对你爱人李芳同志采取一定的组织措施。" 万鲁生坐不住了,站起身惊问:"采取什么组织措施?她怎么了?"问过,万鲁生也就反应过来了,所谓的组织措施就是双规。 洪钟华也起身,把他按回了沙发:"你别激动嘛,冷静一些。" 万鲁生坐了下来,本能地再一次追问:"为什么要对她双规?" 洪钟华说:"魏奎杨死了之后,在他家里发现了六百多万现金,这件事情你也清楚……" 万鲁生打断了他:"我知道啊,现在铜州市全体人民都知道了,这跟李芳有什么关系?" 洪钟华说:"纪委单书记到省上向省纪委汇报这件事情的时候,省纪委指示,要对魏奎杨的问题进行彻查。回来之后,单书记就组织力量对魏奎杨的资金来源进行调查,因为他生前和宏发公司来往比较密切,而他主持的收取城市停车年费又是由宏发公司代办的,所以纪委就组织人员对宏发公司进行了审计,结果发现宏发公司有六百多万的资金去向不明……"洪钟华把单立人追查资金去向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万鲁生介绍了一遍。 万鲁生呆了,满脸写着四个字:丧魂落魄。有那么片刻,洪钟华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这个往日在场面上大捭大阖、高谈阔论、神采飞扬地吹嘘铜州市在他手里将实现新一轮跨越式发展的堂堂市长,在听到自己的老婆要被双规,成了纪委的审查对象之后,竟然马上变成了斗败的公鸡,低头耷脑,萎靡不振,活像一个刚刚被诊断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他正想按照惯例在这个时候说一些劝慰、鼓励万鲁生的话,让他正确对待,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不要为这件事情烦恼,要相信组织相信党,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云云,万鲁生却说出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看来你们是不想让我当这个市长了。"此话一出,洪钟华才发现,不过瞬间,万鲁生已经恢复了镇定,神色由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慌、惊讶、惊愕、惊恐搅和成的混乱变成了沉静的阴冷,让人联想到泛起沉渣的浑水沉淀成了不见底的深潭。 这是洪钟华最怕见到的结果,哪怕是万鲁生跳起来大吵大闹一顿也比现在这种情况好,因为他把对他老婆采取组织措施跟官场上常见的争权夺利扯在了一起,把对一宗经济案件的审查变质为政治斗争的恶劣手段。洪钟华没有搭话,冷冷地看着万鲁生,既然是最怕见到的结果,洪钟华当然事先也准备好了应付这种场面的预案。万鲁生终究心虚气短,说了那句话之后,下面的就没再接上,反正话已经说到了,看到洪钟华那副冷然严肃的表情,不跟洪钟华正面斗气是上策,再说了,跟他斗也没什么意义。 洪钟华说话了:"老万啊,你刚才说的话让我非常惊讶,这不是一个党的高级干部应该说的话。出了这种事情你心情不好,情绪激动我能理解,但是我希望你要冷静,你应该相信组织,相信纪委的同志会把问题搞清楚的。我要声明的是,办这个案子,不是市委和市纪委背着你搞什么名堂,起码我老洪没有搞什么名堂,我也没必要搞什么名堂,搞你对我没任何好处,这你应该明白。" 万鲁生说:"我不是说你洪书记怎么了,我是说有的人就是在拿我老婆的事情做文章。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宏发公司的资金去向也弄明白了,他们还要双规我老婆,什么意思?怕她逃跑还是怕她串供?逃跑,我做担保行不行?她逃了拿我是问,枪毙我都行。怕她串供,魏奎杨已经死了,难道她还能跟到阎王爷那去找魏奎杨串供吗?我的话不太好听,可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当市长,我老婆被双规审查,你说我这个市长还怎么当?这不是逼我辞职吗?" 洪钟华说:"老万,我觉得你考虑问题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得太多。我相信纪委跟我一样并不愿意对李芳同志采取措施,但是,职责所在,不能不查清问题。反过来说,如果经过审查,李芳同志确实清清白白没有任何问题,那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万鲁生暗骂:放你妈的狗臭屁,你怎么不把你老婆抓起来审查一番然后证明她清白呢?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就露出了大大的不以为然的表情。洪钟华知道他心里不服气,也不指望他服气,但是该说的话作为书记他还是要说透彻:"可能你对这个问题还有些误解,你说问题已经查清了,为什么李芳要把那么大一笔资金打到魏奎杨的个人账户呢?他们之间有没有共同的利益呢?那笔资金的用途、往来的经过和其中可能牵涉到的腐败问题,还要做大量的调查工作。当着你的面我也不隐瞒什么,李芳同志的说法不能自圆其说。此外,宏发公司利用征收城市停车年费的机会,利用人为形成的垄断地位,大肆牟取私利,你们家李芳的工资从开始征收停车年费以来,增加了多少你难道不清楚吗?" 万鲁生愕然:"增加了多少?她没给我说过,我也从来不过问。" 洪钟华告诉他:"从开始征收停车年费以来,宏发公司员工的工资奖金成十倍地增加,你们家李芳年薪五十万。" 万鲁生惊讶了:"不可能,怎么会那么多?我怎么不知道?" 洪钟华:"这件事情你都不知道,那会不会还有别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呢?李芳为什么要一下子把六百多万的国有资产转到魏奎杨的账户上呢?即便这里面没有经济犯罪,起码也是严重违反国家的政策法令吧?所以啊,我觉得你对这件事情不要有抵触情绪,你也是长期受党和国家培养的高级干部,在这种问题上一定要站稳立场,要有正确的态度,千万不能冲动,一定要积极配合组织上查清李芳同志的问题。" 万鲁生沉默了,垂头丧气。洪钟华又说:"这件事情还没有开始执行,如果你坚决反对,我也不好处理,一是你直接找单立人同志谈谈你的想法,二是你也可以直接找省纪委、省委谈谈你的意见。我今天的任务就是向你通报一下情况,事先跟你沟通一下,当然,也有征求你个人意见的意思。" 万鲁生听得很明白,洪钟华在告诉他:这件事情是经过省纪委甚至省委点头的,是单立人要坚决执行的,并不是他洪钟华要在里面做什么文章。同时也是在向他下通牒:如果万鲁生对这件事情有不同意见,必须得由省委或者省纪委下指令才行。万鲁生听懂了洪钟华的意思,也就明白了,现在再跟洪钟华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要想拯救李芳,更准确地说,要想拯救自己,只有通过省委或者省纪委了。很难设想,如果李芳真的有严重的经济犯罪行为,他这个当市长的丈夫能全身而退,起码,这个市长他是不好再当下去了。 "那好吧,我个人没有什么意见,我服从组织的决定,如果李芳真的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大不了我跟她离婚。对。离婚,坚决离婚。" 洪钟华听了万鲁生的话,暗暗觉得好笑。心想,现在的人真有意思,老婆大把大把捞钱的时候,他坐享其成。出了问题,说一声离婚就可以平安无事,就好像炒股做期货,行市不好马上割肉平仓。就拿万鲁生来说,他知不知道他老婆有什么贪污受贿的问题现在还不好下结论,但是,谁会相信他老婆年薪五十万他居然会一点也不知情。平常他就跟那个汪清清不清不楚的,现在老婆出事了,正好,顺水推舟一离了之,这边离了那边正好跟汪清清接轨,这个万鲁生倒真的做到了有备无患。洪钟华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脸上就露出了一丝讥笑。 万鲁生从他脸上读到了那一丝笑意,很不高兴地说:"你笑什么?这件事情值得笑吗?" 洪钟华连忙否认:"你太敏感了吧?我笑什么,我哪能笑得出来。不过,李芳的事情刚刚开始调查,你说离婚还为时过早,别说现在还不能确定人家真的有违法犯罪行为,即便有,离婚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嘛。" 万鲁生起身告辞:"不管是不是唯一途径,如果李芳犯了罪,我除了跟她离婚还能有什么出路?好了,谢谢书记提前给我打招呼。你放心,我会正确对待的。" 洪钟华连忙拦住他:"我已经让司马去给你我弄吃的去了,马上就来了,你走了怎么办?还是吃了饭再说,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万鲁生停下步子:"看来你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啊。" 洪钟华说:"你以为我找你谈这个话题轻松啊?当然得做充分的准备了,包括物质上、精神上的准备工作都要做。来来来,今天难得有时间,我们好好谈谈。" 万鲁生坐了下来。洪钟华说:"唉,我真的有些想不通啊,你们怎么就能想得出征收城市停车年费这种主意来,被动啊,实在是被动。" 万鲁生"哼"了一声说:"现在全国哪一个地方政府不是千方百计地增加财政收入?我们铜州还算好的呢,我到东南沿海城市去了一次,那边更缺德,都在征收什么路桥通行年费,不管你走不走路,过不过桥,只要有车,挂本地牌照,就得征收年费,那才叫厉害呢,少的几百块,多的成千上万块,政府每年增加收入几个亿。老百姓气得编了手机短信骂娘:土匪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市长说:此路非我开,此树非我栽,不从此路过,也得留下买路财。怎么了?老百姓再骂,人家硬着头皮就是收,你有什么办法?我们这里办点什么事情怎么就这么难呢?" 洪钟华说:"人家那些地方的群众没有告到省委书记那里,我们铜州市的群众不是闹到省委张书记跟前了吗?" 万鲁生长叹一声说:"洪书记,你以为我老万皮贱,爱让老百姓指着脊梁骨骂我啊?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别的我不说,起码我离开铜州的时候,不能背着一身骂名吧?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不千方百计增收,这么大个家业怎么维持?财政支出越来越大,再多的钱也不够花。那天召开的党政联席会议,会上财政局说的那些情况我心里清清楚楚,话谁都会说,事情可不是谁都会办的,所以我根本不听他们瞎白话。行政费用支出庞大,这谁都知道,可是谁能解决得了?哪一块能压缩下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社会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就拿公车来说吧,谁都知道不合理,可是谁有办法解决呢?只能拼命想办法弄钱维持。" 洪钟华语塞,因为万鲁生说的是实情。万鲁生又说:"那天开会华三八说,我们铜州市过去的领导,不管是书记还是市长,哪个人有专车?都是用车朝车队现要,安排哪台车坐哪台车。这话没错,可是现在能行吗?我们铜州如果真的还按那一套办,省内各县市的领导不把我们骂死才怪,市内的干部也得把我们骂死。所以说,你洪书记在这方面应该理解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拼命搂钱,怎么养活这帮高消费的家伙?不把这帮家伙养活好了,谁给我这个市长干活,再说难听点,考核干部的时候谁给我这个市长投赞成票?" 洪钟华不能不承认,万鲁生这会儿说的是实话,这些现象他不是不知道,而且他也是享受高消费待遇的群体之一。平心而论,如果让他像过去一样骑着自行车上下班,遇到事情朝车队要车,有车就坐没车就走路,他肯定很难适应:"老万啊,你说的这些我都同意,也都赞成,今天我也跟你掏心窝子说句话,这些事情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今天咱们先不谈这些。不管怎么说,李芳的问题你还是要正确对待,千万不要对外面说方才那些气话,别动不动就谁不让你当市长了,跟老婆离婚了,让人听着好像你在闹情绪。别说你是党的高级领导干部,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遇到这种事情也得沉住气,拿得起放得下……" 万鲁生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拿得起放得下才说要离婚啊,好了,书记,我肯定能正确对待,不正确对待也不行啊。刚才我说那么多,话是你引起来的,你老说征收城市停车年费不对,我也知道不对,我是在向你解释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对还得那么办。至于李芳在这里头到底有没有经济问题,我万鲁生有没有什么经济问题,我接受组织的审查。" 洪钟华听得出来,万鲁生对这件事情还是耿耿于怀,现在事情也只能这样了,谁遇到这种事情都难免有想法,能做到不吵不闹不破坏稳定大局他这次谈话就算达到目的了。至于李芳的案子查到最后能查出什么结果,现在谁也不敢说死话儿。 这时候有人敲门,洪钟华对万鲁生说:"是司马,肯定是给我们送饭来了,悠悠万事,唯吃为大,民以食为天,一切事情都等吃过饭以后再说。"边说边应门,"司马吗?进来。" 司马达提着两个大大的塑料袋进来:"洪书记、万市长,饭我打来了,现在就吃还是过一会儿?" 万鲁生抬屁股就走:"我不吃了,现在哪还有心思吃饭。" 万鲁生扬长而去。司马达愣在了那里。洪钟华苦笑:"算了,他不吃就不吃,你吃了没有?没吃咱俩一块吃。" 司马达说:"我吃过了,这是两个人的份,剩下就糟蹋了。" 洪钟华说:"剩不下,来,分出一半你带回去明天吃。" 2 从洪钟华办公室出来,万鲁生的心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情绪更是波澜起伏百感交集。他给妻子李芳拨了几个电话,家里电话没人接,李芳的手机关机,由此他确认,李芳已经被双规,丧失了人身自由。万鲁生一时间觉得空落落的,满眼他亲自主持建设的夜景工程变成了虚幻的造影,他的精神有些恍惚,甚至希望自己身处梦境,理智却毫不留情地告诉他,这并非梦境。实话实说,年龄混到了万鲁生这个数量,又有了汪清清的那份情意,李芳对于万鲁生来说,只不过是一起过日子,是一种习惯而已,这是万鲁生现如今跟李芳感情性质的写照。然而,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很多东西,你拥有的时候并不觉得它有多么珍贵,甚至有时候还会觉得累赘。可是,一旦失去了,却又让人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仿佛掉了馅的包子。尽管他跟李芳已经没有爱情可言,但是,感情、亲情却是难以割舍的。李芳出了事万鲁生还是感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 万鲁生没有乘电梯,从楼梯上往下走,楼道里空荡荡的,他的皮鞋踩踏出了一阵阵的回音。蓦然,万鲁生觉得这回音似乎是一阵阵的钟鼓在耳边震响。如果,万一,李芳真的鬼迷心窍拼了老命去捞钱,那么,即便事后查证落实跟他万鲁生并没有任何关系,即便他真的跟李芳离婚了,造成的政治损害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地级市的市长能够承受得了的,起码,他的政治生命会被冷冻,再耀眼的政绩也无法成为他在政治舞台上继续表演的彩装。想到这些,万鲁生的心惊悸不安,感到身上冷飕飕的,活像有一块寒冰直接浸到了他的心脏里。不行,不能这样傻乎乎地坐以待毙,与其到时候狼狈不堪地跟李芳离婚,还不如现在主动一搏。 寒冰刺激了他,也冷却了他,他开始能够冷静地审时度势,对目前的局面进行分析判断了。万鲁生坐到了楼梯上,想掏一支烟抽,却掏出来了汪清清送给他的电子香烟。汪清清说抽烟对人身体的损害实在太大,这种电子香烟有助于戒烟,起码可以减少吸烟的数量,每支要一千多块钱。他接受了汪清清送给他的这一支电子香烟,同时也接受了汪清清的一片款款深情。他将电子香烟叼在嘴上,开始思量单立人那个老烟鬼查办李芳案子的来龙去脉。 事情并不复杂,根据洪钟华谈的情况,很快他就总结出来以下几点:其一,迄今为止他们并没有掌握李芳自己从中非法获利的证据,仅仅是李芳擅自给那个死鬼魏奎杨的账号先后打过去六百多万,起码,目前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李芳在这个过程中有任何的贪污受贿行为。其二,李芳年薪五十万,并不能算作是经济犯罪,充其量也仅仅是工资过高。宏发公司是企业,企业有权力根据经营效益决定管理人员的工薪收入。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个高薪不合理,那也仅仅是不合理的问题,涉及不到犯罪。其三,目前问题总的性质不过是违反财经纪律,根本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已经涉及到经济犯罪,仅仅是因为违反了财经纪律,那个大烟鬼单立人就兴风作浪要把一个市长夫人双规,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别有用心,万鲁生宁可相信他是别有用心。其四,不管最终审查结果如何,对他万鲁生现实的损害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就这样把李芳双规了,他万鲁生确实很难继续在市长的位置上发号施令,这一点应该让所有的领导明白。 万鲁生站立起来,给自己的司机拨通电话:"你到前面等我,跟我去一趟省城。" 司机惊愕:"现在就走吗?" 万鲁生明确无误地回答:"现在就走,油够不够?" 司机说:"油倒没问题,路上随时都可以加。" 万鲁生说:"那就好,我现在就下去。" 万鲁生边下楼边拨通了省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吗?你好。对对对,我是万鲁生啊,我有点急事想当面向您汇报一下。" 张书记愣了一愣:"什么事情这么急?电话上不能说吗?" 万鲁生肯定地回答:"非常急,电话上不能说。" 张书记想了片刻说:"明天吧,明天上午我安排个时间,你明天有时间过来吗?" 万鲁生说:"我今天晚上就过去,到省城太晚了就不打扰您了,明天我在省城等您的电话。" 张书记说:"那好吧,明天我让小曹跟你联系。"小曹是省委张书记的秘书。 万鲁生下楼来到门前,他的专车已经在楼门前等他了。万鲁生坐进车里问司机:"吃饭了没有?" 司机说吃了,反问万鲁生吃了没有,万鲁生说我也吃过了。 3 司马达把洪钟华送回家之后,没有直接回宿舍,转了一把方向盘,朝李桂香家开去。他舍不得自己享用万鲁生没吃的那一份晚餐,要送给小燕吃。因为这是给书记、市长准备的晚餐,汪清清格外上心,亲自给铜州宾馆餐饮部下单子,亲自监督厨房制作,真是做到了色香味营养俱佳。主食是米饭和奶油小馒头,分量都不大,重点是副食,红焖对虾和蚝油生菜、百合鲜芹,每份饭还配了一块煎牛排,算是两荤两素,外带一罐花蛤翡翠汤。因为明确是给洪钟华和万鲁生两人准备的晚餐,汪清清把晚餐分成了两份,每人一份用食盒装着,分量、品种完全一样,免得在两位领导之间造成不和谐。 根据司马达对李桂香母女生活状态的了解,他断定,就这样一份对洪钟华和万鲁生来说很普通的晚餐,不要说吃,可能她们娘儿俩连见都没有见过。司马达赶到李桂香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司马达看看表,八点钟了,估计李桂香母女肯定已经吃过了,这让他微微有些遗憾。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并不能左右领导的吃饭问题。 司马达又从汽车后备厢里拿出了那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想到小燕看到这套书惊喜的样子,司马达自己倒先高兴了起来。来到李桂香家门口,司马达却听到李桂香正在吼叫,吼叫的内容似乎是小燕犯了什么重大的错误。这让他大为吃惊,在他的心目中,李桂香是一个温柔、随和、内向的人,对小燕说话也向来是心平气和,从来没有见过她像有些家长那样,对孩子声色俱厉地呵斥詈骂。司马达连忙敲门,想赶紧进去劝架。 随着敲门声,李桂香的吼声戛然而止,随即又恢复那种和蔼温柔的声音:"谁啊?请进,门没锁。" 司马达推门而入,看到的景象又让他大吃一惊,平日里活泼调皮的小燕子,给人的印象是天不怕地不怕,更不可能怕她妈。此刻,却像一只刚刚受了主人惩罚的小狗,老老实实地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听到司马达进来,连头都没敢抬。 司马达问道:"怎么了?我在外面就听见你们吵架的声音了。" 小燕是孩子心性,还没学会韬光养晦,听到司马达这么问,忍不住张嘴更正:"我可没跟我妈吵架,是我妈骂我。" 李桂香反过来质问小燕:"你给你司马叔叔说说,我为什么骂你?" 小燕说:"司马叔叔早就知道,用不着我说。" 司马让她们娘俩给搅得云山雾罩:"我知道啥?我啥也不知道啊。" 李桂香告诉司马:"你说说气人不气人,今天我下班,在楼下遇到了退休的老李师傅,他对我说,你这一上班就好了,你们家小燕就轻松了,说完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问他怎么了,他刚开始还不说,我追问急了才告诉我,我害病的那几天,他看见小燕在马路边上跪着向过往的行人要钱……"李桂香越说越气,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又大了起来,转而向小燕詈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俗话说人穷不能穷志气,我是不是一直这么教育你的?想不到你是这么没出息的东西,居然到马路上去要饭,你说在邻居面前我这张脸还往哪放?啊?你让你妈这张脸往哪放?" 小燕嘟囔了一句:"我没要饭。" 李桂香举起手要揍小燕:"你还学会顶嘴了啊……"小燕看见巴掌要劈下来了,吓得连忙缩脖子捂脑袋。李桂香那一巴掌却没舍得扇下去,一屁股坐到凳子上默默地流起了眼泪:"你说你,从小就这么不上进,跑到大街上丢人,就你这个秉性,今后长大了能考上公务员当上国家干部吗?我算白养活你了……" 司马达连忙插空劝架:"大姐,你别生气了,那天我在街上碰见小燕了,是我把她拉回来的,她当时就承认了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做那种事情了。" 李桂香抹了一把泪水:"这件事情你早就知道啊?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口气里有埋怨的味道。 司马达赶紧解释:"不是我有意瞒你,事情已经过去了,小燕已经知道错了,也已经改正了,再给你说白白惹你生气,所以我就没说。其实啊,这件事情要看从什么角度去看,我倒觉得小燕才真的是有志气的孩子,她那么做还不是为了帮你治病吗?虽然方式方法上欠妥,可是目的还是好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燕这么小就懂得出外挣钱,懂得帮你支撑这个家,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李桂香非常敬重司马达,司马达说出来的话在她心里非常有分量,听到司马达这么说,李桂香迟疑不决地反问:"这么说她做得还对了?" 司马达说:"做法不太好,当时我已经说过她了,挣钱也不是那么个挣法,那不叫挣钱叫要钱。再说了,她还太小,不应该考虑这些问题。小燕当时就答应过我了。对了,小燕你是不是后来又去了?" 小燕连忙否认:"没有,绝对没有。你说过了,我也答应了,我怎么还能再去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 司马达说:"你看,小燕是个知错就改又懂事的好孩子,你还这么骂她。算了,别生气了,今后小燕不会再做那种事了,小燕一定会专心学习,考重点名牌大学,然后读研究生,当博士,给你妈创造一个美好的晚年。" 小燕:"那当然,我一定要让我妈妈过上好日子,不然我这么辛辛苦苦写作业干吗?" 李桂香让司马达和小燕一唱一和哄得破涕为笑:"你们俩啊,真能说,我说不过你们俩。" 司马达这才抽出空来提及他的晚餐:"这是我们今天晚上的工作餐,挺好的,我就多要了一份,给小燕吃,补补营养。还有这一套书,给小燕补补精神营养。" 小燕跳了起来:"我刚才就闻到香味了,司马叔叔给我什么好吃的?哈,《十万个为什么》,太棒了!" 李桂香呵斥她:"刚刚吃过饭,闻到味道就流哈喇子,真像个小狗。"说归说,话音里却已经丝毫也没了气恼。 司马达说:"你自己来看吧,想吃就吃一点,不想吃等一会儿当夜宵也行。"边说边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小燕惊愕了:"这么多好吃的啊,司马叔叔,你们的工作餐就是这样的啊?真高级。" 司马达看到小燕高兴,就对李桂香说:"大姐,你也尝尝,这都是铜州宾馆的招牌菜。"其实,是不是招牌菜他也弄不清楚,反正知道都是好东西,铜州宾馆做出来的,味道肯定也错不了,就这么吹嘘起来,目的还是想让她们娘儿俩吃。 小燕不客气,用两根指头揪起一只对虾填进了嘴里。李桂香急忙起身到厨房拿了一双筷子递给小燕:"吃吧,简直就是一只馋猫。" 司马达说:"我听人家说,虾含磷高,小孩子多吃一些对大脑好。" 小燕说:"我也听说了,可惜我们家买不起,我妈净拿虾米皮打发我。" 司马达连忙说:"虾米皮包白菜馅包子可好吃了,我小的时候我妈就经常用虾米皮包白菜馅包子,现在想起来都流哈喇子。" 小燕说:"这个愿望很好实现,"嘴里嚼着对虾,扭头对李桂香说,"妈,听见了没有,司马叔叔让你给他包虾米皮白菜馅包子呢。" 李桂香说:"胡说八道,司马叔叔也就是那么一说,"说完了,又对司马达说,"你要是真的想吃,星期四我轮休给你包,你下班别吃饭过来吃。" 司马达连连答应:"太好了,没问题,我一定来。" 小燕嘻嘻哈哈地打趣司马达:"司马叔叔,你真逗,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就认准了包子饺子?还净是素馅的。" 司马达郑重其事地解释:"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我妈一个人在街道工厂上班,养活我跟我哥两个,对了,再加上我妈自己就是三口人。那个时候啊,能包一顿饺子、包子就是过节改善生活了。你知道吗?我妈包的白菜馅包子的白菜是哪来的?都是在菜市场捡的别人扔的菜叶子。就那,我妈掺上点虾米皮,包成包子,我跟我哥都抢着吃啊。" 李桂香问:"司马师傅听你这么说,你小的时候家里也挺困难的啊。" 司马达说:"我跟小燕一样,很小就没父亲了,跟小燕不一样的就是,我妈得照顾我跟我哥两个孩子,小燕有一个妈妈全心全意照顾她一个人,小燕还是比我有福多了。" 小燕点点头:"就是,我妈妈全心全意地照顾我,我有福。来,妈妈,我慰劳慰劳你。"说着把剥好的两只虾,送到李桂香嘴边,"妈,你也尝尝,其实跟虾米皮是一个味道,就是这个肉多点。" 李桂香一来是有些不好意思,二来想让小燕尽量多吃一点,连连摆着脑袋避让:"你吃,你吃吧,我刚吃过饭不饿,啥也吃不下去。" 小燕硬将两只对虾塞进了李桂香的嘴里,李桂香也只好吃了。小燕吃了对虾,又吃了一个奶油小馒头,就不再吃了,聚精会神地埋头翻阅《十万个为什么》。李桂香把剩下的吃食收拾起来。司马达提醒她:"放冰箱里吧,别坏了。"话说出口才想起来,冰箱这种对大部分家庭来说不过是日常器具的装备,对李桂香家来说,却还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 李桂香说:"没关系,放在厨房里,下面用水冰上,明天早上就吃了。" 司马达又坐了片刻,和李桂香聊了一阵上班以后感觉怎么样啊,最近身体好不好啊之类的家常话儿,看看时间不早,就告辞出来了。他万万想不到,好心办坏事仿佛是他跟李桂香娘儿俩之间删改不掉的剧情,今天他送来的这一餐饭,明天却害苦了李桂香。 4 最近一段时间车轱辘的心情极佳。局里围绕配新车而掀起的茶壶风波,以他大获全胜收场。坐上了崭新的奥迪,葫芦继续给他当车夫,看着那几位同僚酸溜溜却又不得不假装坦然的样儿,他心里乐滋滋的。然而,车轱辘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莽汉,他深谙官场的人情世故,明白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怎么做,所以,态度上他对其他同僚格外热情,格外亲切,格外谦虚,千方百计企图把自己不小心露出来的獠牙再深深掩藏起来。同僚们,尤其是卫骏、李有禄在这次争抢新车的斗争中踢到了石头上,暗地里揉着疼痛难忍的脚丫子,把车轱辘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表面上却也只能做出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儿,照样跟车轱辘满面笑容地打哈哈。 车轱辘心情爽了,对工作也就格外卖力,整天坐了他那台崭新的奥迪东奔西跑,会同市、区两级老龄办的工作人员,整顿了铜山区那帮老赌棍,定立了铜山区老年活动中心精神文明建设公约,在老年活动室增设了更多适合老年人的娱乐项目,老年赌风很快被压制下去。今天,他驱车来到了殡葬管理科,拽着殡葬管理科科长跟他跑到远郊落实陵园改扩建计划。铜州市过去死人住的地方在市区南边的小山上,随着城市的疯狂扩张,活人开始跟死人抢占地盘,地产商的魔爪伸向了这座小山下面的城乡接合部。可是,由于小山上住着死人,在这里开盘的房子卖得并不好,于是,房地产商便软硬兼施让市政府赶走死人,给房地产商创造更加完善的发财空间。 现在的经济社会普遍形态是:市政府领导对投资商比对自己的亲爹还恭顺。任何一个市委、市政府的头头都明白,要拿政绩给上面看,还是要靠这些富商的财力,全市的老百姓都变成活雷锋,也比不上富商的投资给城市gdp增加一个百分点。房地产商抱怨死人碍了活人的财路,万鲁生吓得要命,怕人家撤资,在市长办公会上决然拍板,立即找一块地方重新修建陵园,把原来住在小山陵园里的死人统统赶走。赶走死人容易,死人不会到市政府门前集体上访,然而,给死人找块地方却很困难。原因很简单:哪的活人都不愿意跟死人做邻居,尤其是跟大批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死人为邻就更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所以,市长万鲁生拍板容易,真正落实起来,就跟他拍的大部分板一样,并不像拍板本身那么简单。 车轱辘有了新轿车,便也有了新动力,在殡葬管理科科长的陪同下,驾着新车跑遍了铜州市的山山水水,终于在铜州市边缘的山区里找了一座山头。这里过去是华侨农场,改革开放后,华侨谁也不再安心守着穷山僻壤种地吃粮,大部分华侨都又跑到国外投亲靠友,在外国没有什么可靠关系的华侨也都纷纷进城做生意搞买卖,这个华侨农场就渐渐荒废了。这里偏远,又没有固定居民,想必在这里建陵园不会有活人反对。虽然偏远,但是又有一条现成的公路直达华侨农场,稍加整修完全可以通车。 "这块地方怎么样?"车轱辘兴冲冲中夹杂着几分得意地问科长。 "当然好了,山清水秀,人烟稀少,交通又方便,过去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地方呢。" 车轱辘半开玩笑地批评人家:"这就叫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变革梨子,领导干部就是要做到四勤,脑勤腿勤手勤嘴勤,你一勤都没有,也不知道变革梨子,怎么能找到这块好地方。" 科长傻乎乎地问:"梨子怎么了?怎么变革?" 车轱辘哈哈大笑:"你呀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逗我玩?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名言,说俗了,就是你要想知道梨是什么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 科长恍然:"这么说我就懂了,不但我懂,我老婆都懂,到市场上买水果,也不光是梨,不管什么水果,想知道好吃不好吃,咬一口不就得了。" 车轱辘嘿嘿一笑,晃晃脑袋,钻进车里,坐到了司机旁边的位置上,葫芦连忙请示:"车局长今天动车不?" 车轱辘当着科长的面还要避嫌,摆摆手说:"不动不动。" 科长也爬上车,装疯卖傻地讨好车轱辘:"车局长,你这个人说话太深奥了,我在理解上真的有点跟不上点。你刚才说领导干部要有四勤,我没记住,再给我说一遍,哪四勤啊?" 车轱辘让他变着法儿吹捧得心里舒服,就不厌其烦地给他解释:"脑勤,就是要勤于学习,勤于思考,就像给陵园选址,你光瞎跑不行,得认真动脑筋想办法。既要认真总结选址失败的教训,又要能根据预选地址的要求和时代的进步来确定方针政策。过去失败主要就在于我们选的地方大部分附近都有居民,谁愿意整天看着烧死人的大烟筒冒黑烟,谁愿意邻居都是死人?所以啊,我们就要选那些没人的地方。过去老怕交通不便,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汽车时代,远点根本就没关系,大不了修一条路,所以啊,我们就到偏远的地区来找地方,思路对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腿勤,就是要经常深入基层,掌握了解第一手资料,就像我们这一次选的地方,光在地图上看能行吗?亲自跑到了,才能做到心中有数,心中有数了,啥事情就都好办了。手勤,就是很多工作要亲自动手去做,光发号施令是不行的……" 话说到这儿,科长的手机响了,科长请示车轱辘:"车局长,我接个电话。" 车轱辘正说到兴头上,让电话打断难免扫兴,可是也不能不让人家接电话,只好挥挥手:"你接,你接。" 殡葬科长接通电话,一开始应答就引起了车轱辘注意:来电话的是个女人。 科长:"谁啊,我正和车局长在外面呢。" 对方告诉科长,她是科里的小文,有急事要找科长。听到来电话的女人不过是殡葬管理科的办事员,车轱辘便也没多大兴趣了,可是那位小文随后告诉科长的事又引起了车轱辘的注意。叫小文的女办事员告诉科长,有两个人来找他,自称是市纪委的。一听到是市纪委的人找自己,科长连忙偷觑了车轱辘一眼,车轱辘坐在前座,其实他已经听到了,却假装正在关注道路两边的景色,竖直耳朵偷听科长的对话。纪委这种单位的人,无论找谁,都容易引起别人的关注,车轱辘也不例外。 科长:"他们找我干啥?" 小文:"他们没说,就说要找你。" 科长:"人呢?" 小文:"在会客室等着呢。" 科长:"我上午回不去了,要找让他们换个时间再来。" 挂断电话,科长估计车轱辘肯定已经听到了电话内容,便做出纳闷的样子说:"市纪委的找我干吗?" 车轱辘说:"看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好像你没啥问题,不然不敢让人家换个时间再来。" 科长:"我能有啥问题?一个小科长,人家行贿也看不上我这样的。" 车轱辘开玩笑:"噢,你的意思是说,人家行贿专门看上我这样的?" 科长:"那也不会,车局长谁不知道,一身正气,清正廉洁,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啊。" 虽然明知他是在开玩笑逗闷子,车轱辘还是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www.7wEnxue.com http://www.xiaboOk.com 第十三章 1 控制铜州市的副热带高压被东南方向压过来的热带风暴驱赶到了更远的北方。铜州市空中浓云滚滚,气温虽然降了下来,可是却又不下雨,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果说天人合一,那么,现在洪钟华的感觉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人合一。他的心情跟这天气一样,也闷得他透不过气来。今天一上班,他就正式接到了省委张书记的电话,询问市长万鲁生的老婆、宏发公司总经理李芳的情况。面对省委书记的关切,洪钟华既不敢夸大也不敢缩小,实事求是地把李芳的审查情况给张书记汇报了一遍。张书记说:"这样看来万鲁生说的倒还都是真话。" 显然,万鲁生直接找到了省委张书记那里,而且省委的反应如此快,这倒是洪钟华始料未及的。尽管省委张书记已经明确讲了"万鲁生说的倒还都是真话",洪钟华还是忍不住又夯实了一遍:"万市长找您了吗?" 张书记证实了:"是啊,这么大的事情他能不找我吗?找我也没什么不正常嘛。" 洪钟华听出了张书记的话外音,急忙解释:"对不起啊张书记,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省委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指示没有。" 张书记说:"省委没有专门研究这个问题,我倒可以说说个人的看法。我觉得吧,双规是审查的手段,而不是一种惩罚措施,你说是不是?" 洪钟华听到这里,就知道情况有些不妙,嘴里连连应答着:"是啊,是啊……"心脏却开始怦怦狂跳,他已经听懂了张书记的意思,张书记不同意对李芳采取组织措施,如果那样,铜州市委和市纪委就会非常被动,甚至可以说非常狼狈。 果然,张书记开始说了:"从李芳的情况来看,目前还没有充足的证据或者线索证明她本人有什么经济问题,那六百多万的资金,都是以信息咨询费、业务活动费等等名义支付到魏奎杨指定的账号上,钱也都从魏奎杨的家里找到了,说明李芳说的都是实话嘛。魏奎杨已经死了,如果要彻底调查他跟李芳之间的问题,又不会存在串供的问题,如果怕李芳逃逸或者有其他问题,可以让万市长负起这方面的责任嘛。" 从省委书记那一级别的高级领导一般不会听到对某一具体问题的具体意见,都是原则话儿,原则话的准确含意要靠下级去领会。洪钟华是领会上级原则话的高手,况且,张书记的原则话表达的含意已经足够明确,洪钟华连忙表态:"好好好,我马上找纪委的同志传达省委领导的指示精神。" 张书记马上说:"我没什么指示,我仅仅是提醒你们一下,处理班子内部领导同志的问题,一定要谨慎。特别是现在,你们现在的注意力应该集中在什么方向,现在你们面临的主要是什么问题,需要解决的最主要的矛盾到底是什么,等等这些问题都需要你们坐下来冷静地思考,审慎地处理。在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领导班子在思想上、认识上的一致,保持铜州市的稳定大局,保证铜州市的经济社会建设不出现大的动荡,我说的这些仅供你们参考啊。" 书记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洪钟华无法解释,只能一个劲翻来覆去地说好好好。张书记等他说完好好好,又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还有,案子不能不查,反腐倡廉,惩治腐败是我们党的重要工作任务,我绝对不是不让你们查谁,而是建议你们查得高明一点,懂不懂?高明一点。"说完,张书记也不跟洪钟华说一声再见,直接就压了电话。 放下电话,洪钟华坐到椅子上,身上大汗淋漓。他忽然想起来,应该请示张书记一下,怎么做才能算查得高明一些。他抓起了电话,随即又无奈地把电话放了下来。他明白,如果他一本正经地请示张书记怎么样查案才算查得高明一些,张书记肯定会说:你自己去想。如果放在他身上,下面的人请教这样的问题,他也照样会那么回答。洪钟华喝了几口茶水,今天秘书沏的茶茶叶放多了,苦得要命,他把秘书叫了进来:"你昨天是不是把茶叶铺抢了?" 秘书胆怯地笑笑:"是不是茶叶放多了?我重泡。" 洪钟华没想到自己的秘书反应这么灵敏,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努力在脸上挤出一缕笑纹:"算了,已经泡上了就这样吧,不花钱的东西也不能浪费,以后注意。"秘书抱歉地笑了笑,关上门溜了。 苦茶醒脑,喝了几口苦涩涩的茶水,洪钟华开始冷静、全面衡量面临的局面,他不得不承认,张书记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在这个时候强行对万鲁生的老婆采取组织措施,肯定会在铜州市掀起一场舆论风暴,万鲁生很难在铜州市发挥市长的作用,对铜州市的社会经济稳定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确实是难以预料的。想到这些,洪钟华反过来就有些抱怨单立人,心里埋怨单立人太能忽悠,太具有煽动性,自己也让他忽悠得头脑发热,结果一脚踢到了铁板上。他却忘了,在听到单立人汇报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自己的潜意识里也曾经产生过占据道德制高点,让万鲁生狼狈一下的快感。 无奈,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由不得他了。洪钟华拿起电话给单立人拨,一想到单立人身上那股脏兮兮、臭烘烘的烟油子味道,那股倔哼哼咬个屎橛子给根麻花都换不下来的劲头,洪钟华觉得心里发虚,他不知道传达了省委张书记的指示之后,单立人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2 王副市长今天也差点发生车祸,他的专车又让他老婆坐走了,他只好又坐值班车,而且又是毛毛雨的桑塔纳。毛毛雨现在有点怕王副市长,王副市长也有点烦这个毛毛雨,知道这是一个对领导不满的家伙,所以上车之后,王副市长板了一张油饼脸一声不吭,不给毛毛雨任何发言的机会。毛毛雨知道王副市长不待见他,也苦了一张柿饼脸沉默不语,怕说出来的话王副市长不爱听骂他。 王副市长今天要去他分管的市政管理局听取工作汇报。自从魏奎杨死了之后,市政管理局的工作就出现了一片新气象,仍然活着的副手们疯了一样地拼命工作,很多过去长期得不到解决的问题,比如莲花小区外来人口租用一楼车库和储藏间胡作非为的问题,比如偏远城区的路灯长期不明的问题,比如"三顺滩"的公路绿化问题,比如……总之一句话,很多魏奎杨活着的时候长期得不到解决的问题,短短一两个月内都解决了。王副市长高兴之余暗暗感叹,如果魏奎杨早点死就好了,魏奎杨早点死了,副手们的积极性早点爆发出来,他也就能少挨点市民的骂。曾经有一段时间,分管市政的副市长简直成了网民们愤怒声讨的公敌,让他在市委、市政府里头成了大家怜悯和嘲笑的小丑。王副市长心知肚明,现在的这几个副手为什么会突然迸发出如此高昂的革命热情,根本原因就是大家都有了现实的既可望也可即的奋斗目标——局长。所以,当组织部门就魏奎杨的继任人选征求他的意见时,他马上表明态度:现在还没有成熟的人选,不急,不急,等忙过年了再说吧,搞得组织部门直犯晕。王副市长算是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没吃到嘴里的诱惑力最强,他要尽可能地延长这个足以让那几个副局长疯狂的诱惑期。 毛毛雨的车技很好,一路超车,中途要经过一座高架桥,下桥的时候迎面一台公交车避让路边的行人,半个车身占据了逆行线,毛毛雨发现险情,及时减速刹车,把车停到了桥边上,给公交车让道。就在这个时候,王副市长看到一个车轱辘顺着下坡的桥面滴溜溜地滚了下去,忍不住哈哈大笑着喊了起来:"这是哪个二百五,车轱辘都飞了。"话音刚落,擦身而过的公交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公交司机大惊小怪地冲着毛毛雨喊:"嗨,哥们儿,车轱辘掉了。" 毛毛雨还以为人家逗他玩呢,回嘴骂人家:"你他妈的轱辘才掉了呢。" 公交车过去了,毛毛雨的车也开始起步,刚刚松开离合器,车子晃悠一下,左后部像陷进了地面一样突然塌了下去。毛毛雨大惊,连忙再一次刹车,跳下汽车一看顿时蒙了,刚才蹦蹦跳跳跑了的那个轮胎果真是自己这台车的后轮。王副市长跟着下来,一看车子没了后轱辘,气哼哼地骂毛毛雨:"你这也算司机,车轱辘都掉了还跑,坐你这车真要命。怎么搞的?" 毛毛雨晕头转向,莫名其妙:"这台车刚刚做完二保啊,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王副市长气急败坏:"什么狗屁二保,把车轱辘都保掉了,多亏刚才刹车了,不然正跑着车轱辘掉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们这些司机真操蛋,就知道躲在值班室里传闲话,没事为什么不好好地保养车?我看你们那个车队真应该好好整顿整顿了。"毛毛雨自知犯了大错,不敢吭声,任由王副市长臭骂,埋头苦干抓紧更换备胎。车子不能走了,堵塞了交通,跟在后面的车停了一大溜,急不可耐的司机们纷纷按响喇叭,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吵得人恨不得从桥上跳下去。很快交通警察来了,一看这种情况也确实没办法,只好拼命摆手制止那些乱鸣喇叭的司机们,另一个警察便拦住了对面的车辆,轮换着给两方面对开的车放行。王副市长憋了一肚子气,揪住一个警察吩咐:"算了,我等不及了,你把我送到市政管理局去。" 现任的市领导都是当地电视台当然的电视明星,警察当然认得这是王副市长,便请王副市长坐到摩托车后面,载着王副市长一溜烟地跑了,扔下毛毛雨一个人在马路上汗流浃背地换轮胎。 3 李桂香现在每天早上六点钟就得起床,赶七点钟一定要到达路口上岗。她起床后简单地洗漱一下,然后给小燕把头天晚上司马达送来的饭菜热上,等着她起床以后当早餐吃。小燕昨天晚上吃多了对虾,有点积食,起床以后洗漱完毕,对着难得的美食却没有胃口,只吃了两个奶油小馒头,又喝了点花蛤汤,便匆匆忙忙上学去了。剩下的吃食如果不赶紧吃完,天气这么热,放到中午肯定就坏了,"贪污和浪费就是犯罪"这句名言,真正的践行者都是穷人,贪污没有那个机会,浪费又浪费不起,李桂香是穷人,根本舍不得浪费哪怕是一个发了霉的馒头,更别说这么多难得一见的丰餐美食了,于是她把剩下的食物都吃了。 李桂香来到了自己工作的路口,七点钟,还没到上班高峰时间,路上的汽车稀稀落落,斑马线活像清闲自在的跑道。天气阴沉沉的活像一张生气的脸,让人有些憋闷。李桂香在岗位上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七点半钟的时候,上班高峰时间来到了,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九点,都是李桂香最为繁忙的时候。汽车明显地多了起来,几乎要排成队才能通过路口,行人焦急不安地被车流堵在马路两旁,一个个跃跃欲试,活像一群站在起跑线上等待枪声的赛马。 正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候,李桂香闹肚子了。她的肚子里咕噜噜地活像有七八个孙悟空在翻跟斗,肠子一阵阵地绞痛,无形的力量一个劲朝下朝后沉坠,李桂香暗暗吃惊,完了,出事了。正在紧急关头,李桂香绝对不能离开岗位,她也根本没有在这个时候离开岗位的念头,这不符合她的观念。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虽然李桂香已经在生活中学会了忍耐,也适应了忍耐,可是,很多事情是无法忍耐的,比如说闹肚子。李桂香咬着牙坚持履行自己的义务和责任,不时地挥舞着小旗示意过往的车辆减速慢行,不时地吹着哨子制止企图和车辆抢道强行通过马路的行人。可是,肚子里翻江倒海,折腾得她苦不堪言。有几个小学生过马路,李桂香护送他们来到了对面,搭档老刘看见她大惊失色:"李师傅,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李桂香说:"可能早上吃的东西不干净,肚子难受。" 老刘说:"撑不住就赶紧到医院看看,这边我照应着。" 李桂香说:"没关系,等这阵高峰期过了再说。" 老刘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除了身体我们这种人还有什么本钱?你要是连这个本钱都赔了,那可就真没活路了。赶紧去吧,有病就怕拖,小病拖成大病后悔都来不及。你赶紧去,我在这儿守着。" 李桂香真的有点撑不住了,可是她又不敢也不愿意在高峰时间离开岗位,恰好她看到了老刘身后不远处有一家自选商场,灵机一动说道:"我也没什么,就是肚子不太好,你帮我稍微照应一下,我去去就来。" 老刘知道"去去就来"是女人告诉异性上厕所的委婉语,连忙说:"你去你去,没事,这有我看着呢。" 李桂香已经顾不上再听老刘啰唆了,三步并作两步蹿进超市问人家要尿不湿,商场售货员见来了生意,迎上前来热情洋溢地开始介绍尿不湿产品,李桂香心急慌忙地说:"我要成人用的,最便宜的就行。" 导购员从货架上抽下来一打尿不湿给她说:"这种最便宜,一包十片装,一包十六块钱。" 李桂香犹豫了,按照一个月一千来块钱算,她每天的工资收入不过三十来块钱,买这一包尿不湿她半天就算白干了。可是,如果不买,她就不能安心地在马路上尽职尽责地干自己那份工作,想到这儿,她咬咬牙说:"我要一包,你们这有厕所没有?" 导购员指指货架后面:"从那个走廊拐进去就是。" 李桂香抢一样从导购员手里抓过尿不湿就钻进了厕所。从厕所出来,李桂香又有些后悔,方便过后,肚子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闹腾了,早知道这样就不买这一包尿不湿了,可是尿不湿已经拆包了,也已经有一张穿在了自己身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李桂香交完钱,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刚刚回到岗位上,肚子就又开始折腾起来,李桂香长舒一口气,有点赌气地对自己的肚子说:闹吧,闹吧,这回我可不怕了,我有尿不湿。有了尿不湿,她就可以抵挡到下班时候,下班回到家,吃上一两片痢特灵估计就能彻底解决问题了。 这一天,李桂香凭借着尿不湿一直坚持到下班,下班回到家里她就虚脱倒在了床上……